第9章 第8章
盈袖拿起话本翻了翻,心中有了成算。
这个话本大概讲的是一个典型的封建闺阁女儿历经磨难最后苦尽甘来的故事。
话本的主角是个叫李贞娘的闺中小姐。话本里先介绍了贞娘外貌清秀可人,性情温良贤淑,端是宜家宜室的模样。贞娘从小家境殷实,无忧无虑长大,等她及笄后更是与寻得佳偶,贞娘与当地有名的秀才高飞定了亲。
就在贞娘该是一生和顺之时,贞娘父亲上京赶考却遭遇土匪劫道,一去不回,家里失了顶梁柱,贞娘就此家道中落,不等贞娘悲痛父亲离世,雪上加霜的是,未婚夫高飞败絮其中嫌贫爱富斯文扫地闹着要退亲,李家没有能出面理论的男儿只得无奈接受,旁家亲戚看着她们家中无男儿支撑门楣,孤儿寡母好欺负,更是恬不知耻想要欺占李家家产。
贞娘母亲终日以泪洗面,贞娘只能把苦水往肚子咽。为了将贞娘母女赶出家门,极品亲戚找来当地的地痞流氓污蔑贞娘与外男有染,贞娘成为众矢之的。好在贞娘虽然性情温良好欺,但在涉及自己清白时确是极为刚烈,为证清白,贞娘当着全城人的面被逼跳河以死明志,贞娘母亲听闻消息,眼睛都哭瞎了。
贞娘跳河以证清白,引来时人感叹唏嘘,留下了贞洁烈女的美名,作者还煞有其事地描写出贞娘跳河前的悲壮,念词更是令人动容,
“女儿本是清白身,奈何污名不饶人,今日无辜赴黄泉,只求贞洁闻世人。”
贞娘寻死却意外被一位出色的商家少爷所救,商家少爷姓朱,家世巨贾,端的是英俊潇洒的好样貌。一番英雄救美后,朱少爷对容颜秀美,弱风扶柳的贞娘一见钟情,在得知贞娘遭遇后更是颇为怜惜,发乎于情,朱少爷不仅出头帮助贞娘母女生计,还帮贞娘母女赶走了旁家亲戚夺回了家产。
贞娘对朱少爷也是情根深种,在得知朱少爷苦恼自家绣庄没有合适的绣屏后,贞娘为了报答朱少爷的恩德开始没日没夜的做着女红,娇养出的一双白皙细腻的柔荑变得粗糙泛黄,但是结果是可喜的,一幅出色的百福绣屏堪称惊艳之作。
贞娘和朱少爷逐渐情投意合,在尚未问过家里人意见后,朱少爷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把贞娘娶进了家门,贞娘的日子似乎有了转机。
然而好景不长,贞娘嫁人后,只有夫君相宜,家中婆母严苛,妯娌不和,小姑任性,贞娘后来才得知,家中早跟夫君议亲了一位官家小姐,夫君愣是一意孤行娶了自己,家里人对孤女的自己实在不满。贞娘感恩夫君情谊,更是小心翼翼地讨好着家中女眷,等到贞娘怀孕,婆婆才终于露出了笑脸。
“好在菩萨保佑,贞娘终于苦尽甘来了……”
陈菱儿双手合十,虔诚地念着阿弥陀佛。
盈袖不忍打击这群已经红眼了的小姑娘,这本话本的作者名叫苦柯居士,书序说过取此名是为了感叹人生皆苦,不若一梦南柯。他写的话本都是一个套路,欲抑先扬,先甜后苦,反正怎么苦情怎么赚眼泪怎么来……所以,这就是个喜欢写虐文的太太。贞娘遭受的苦还多着呢!
盈袖最初看他的话本时也叹过落入俗套的苦情风,不过这位太太的文,胜在文笔细腻,遣词造句哀婉动人,情节虽然套路,但打发时间足矣。
小姑娘们还在抹眼泪,盈袖自认倒霉背好锅,招手示意让丫鬟们端上荔枝。
“姐姐们,贞娘既然已经苦尽甘来了……你们就饶了我罢!”
小姑娘们破涕为笑,欢欢喜喜地接下了赔罪礼,剥着荔枝,陈菱儿还在感叹,“贞娘真乃我辈楷模,若是……若是我到了贞娘那个境地,只怕也只会求那三尺白绫!”
陈菱儿话落,盈袖直接呛住了,但是其他小姑娘都很是赞同,魏家女眷争先发言,
“女儿家的贞洁是何等重要?”
“我……我若是贞娘,我就绞了头发作姑子去!”
“家里若是没有一个支撑门楣的男儿,那得多难啊……”
吴慧云也是点头,捧着脸害羞状,“平日里爹爹都不让我看这些话本,说话本里都是些男欢女爱不知羞的……看多了会移了性情,可是贞娘明明就是个好女儿啊……不过朱家少爷也是英武,只求贞娘能得一真心人……”
盈袖:“…………”
不是,你们除了逆来顺受就没想过怼回去吗?家中无男儿依靠,为什么不自己立起来呢?
盈袖一言难尽,她看到的是一个标准的遇事只会流泪依靠男人的苦情菟丝花女主,一生最勇气的一举也是为了所谓的“贞洁”名声跳河,仔细读来只能令人扼腕叹息。
而她们却说这是当今好女儿最该有的模样,温婉贤淑,相夫教子,在家从父,父死从夫,外人来欺,清白为重,不辱贞洁,以死明志。
魏家女眷言辞赞赏,盈袖扶着额头,颇为无力,她知道她不能怪她们,她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那样,贤惠规矩,三从四德,是时人的给女儿家的枷锁,她们深陷枷锁却并不自知。
盈袖心中叹息,挽袖和云袖听完魏家女眷发言,两人的眼神都很是混乱,挽袖直觉不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贞娘本是当世好女儿该有的模样,她到底应该反驳些什么?云袖就更疑惑了,她受老夫人影响觉得当世女儿言行就该学贞娘,但是有着贞娘几分性情的老夫人却没有善妒霸道的嫡母过得风光。
云袖的脑子彻底搅成了一片浆糊,只觉头疼,为了解惑,云袖向盈袖借走了话本。
到了午膳时间,郡主大方留饭,也是魏家少能接触的精致美食,一番宾主尽欢后,魏家女眷告辞,送走魏家姐妹后,盈袖趴在桌子上,一脸生无可恋。
挽袖手撑着下巴,心里也还在疑惑,“三妹妹,我怎么老觉得不对?贞娘当真有魏家妹妹们说的那么好?”
盈袖有气无力,翻了个白眼,“很好啊。”好得不能再好了。
眼见自家妹妹作出毫不掩饰的嫌弃状,挽袖好笑,做着假设,“若你是贞娘,人言可畏时该当如何?”
盈袖觉得无趣:“我不是贞娘啊……”
挽袖抿嘴一笑,“就假如一下嘛……”
盈袖目光沉凝,挽袖却突然笑不出来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自己活泼爱笑的妹妹目光暗沉,眼中似有旋涡压抑着滔天巨浪。
“杀!”
又冷又利的话语吐出,仿若惊雷降世,挽袖被吓了一跳!
能动手为什么要bb?能反抗为什么要去寻死?
盈袖又恢复了了无生趣的模样,心中感叹……
满座无知己,清流我想你。
武安侯府侧门,车夫套好了马车,魏家女眷准备离开,来时魏家母女一辆车,其他几位娇客一辆车,此时也是一样,魏夫人还未上车,魏可欣独自坐在马车里,忍不住掀开车帘再看一眼武安侯府。
只一眼,魏可欣就彻底挪不开眼了。
一袭月白的少年公子款款而来,风光霁月,从容不迫,似是巧遇,到了马车前停下了脚步。
苏伯清神色淡然,俯首作揖,君子守礼,却冷得让魏可欣如置冰窟,
“伯清谢过姑娘错爱。”
马车里,魏可欣娇躯颤抖,捂住了嘴才没放自己最终放声大哭。
苏伯清转身离开,是绝不拖泥带水的洒脱从容,只有魏可欣还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最后这一眼,已是万劫不复。
回到魏家后,魏可欣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不言不语坐在床榻上,似是失了魂,魏夫人看着又是心疼又是叹息,只抱着她安慰着,
“欣儿,女儿家总是要出门的,你未来的夫君可是太子爷,你想想今日在侯府见到的富贵荣华,再想想嫁给太子后日子只会更好……”
“女儿明白……”
泪水夺眶而出,魏可欣向来行事利落,大方懂事,就算知道自己要嫁入东宫做小时也是平平淡淡的接受了,偏今日去武安侯府后变得如此失常,面对骤然哭泣落泪作出的小女儿状的女儿,魏夫人感到颇为手足无措。
陈菱儿和吴慧云回家后,都将在武安侯府的见闻说给了家里人听。
陈家人听完都是流露出艳羡的目光,陈菱儿在家中行二,上头一个大哥,下头三个弟妹,她的弟弟妹妹在听到姐姐怎么形容荔枝清甜鲜美时都忍不住流口水。
陈菱儿的大哥更是忍不住感叹,“侯府都富贵如此,那即将嫁给太子的魏表妹岂不更是飞上枝头了……若是我们菱儿也能嫁入高门……”
陈大哥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陈菱儿身上,陈菱儿脸颊发红,还是沉默的陈父无奈按捺住儿子的妄想,
“行了!我们是什么身份,人家魏侄女是什么身份!”
长安城里,非富即贵者不知云云,陈父也就五品郎中,十几年都蹉跎在了礼部不曾挪位,若不是和魏夫人有亲戚关系,腼着脸走动起来,陈菱儿这趟侯府之行怕是也没有机会见识。
陈大哥囔囔了下,也知道自己异想天开,低头失落了起来。
屋中氛围有些压抑,陈母舀了一碗鸡汤,
“都先吃饭,菱儿,这不是你平日最喜欢的香菇炖鸡吗?”
陈菱儿小声应了,接过汤碗,碗中一层鸡油黄亮亮的漂浮在汤面上,一股油腻的感觉油然而生如鲠在喉,想着午膳时侯府清亮的汤头,陈菱儿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魏府侧院,住着暂居的吴家人。
不比还有一官半职的陈家,吴父其实是屡试不第的举人,如今来长安也是等待来年的春闱,能住进三品将军府,也是靠着吴母和魏夫人乃是闺中相熟的表姐妹关系。
听着吴慧云绘声绘色地说完侯府一行,吴家的饭桌上也沉默了。
饭桌上不说山珍海味,也是鸡鸭鱼肉齐全,魏府提供的饭菜也是极好的,吴父却颇有些食不知味,无从下筷。
吴母听着侯府的富贵,越听越火热,心头起了歪心思,小声地问着吴慧云,
“慧丫头,这次在侯府你有没有见到侯府的公子啊……”
吴慧云面上一片羞恼,“娘,你怎么说这个?我们就去了内院见侯府女眷,哪能见到在外院的侯府公子啊!侯府的规矩可比我们大!”
吴母直接戳了吴慧云的额头,一脸恨铁不成钢,“你这丫头,就不能机灵点吗!慧丫头你要是能吸引到侯府公子……那侯府的富贵可不就是唾手可得了吗?”
性情古板的吴父听着来气,直拍桌子,“行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让我们女儿如此不庄重不端正去……”去勾引人家高门子弟!
“这简直……成何体统!”
剩下的话正经板正的吴父实在说不出口,吴慧云从小也是知道端庄规矩,明白了母亲的意思,面上更是脸红恼怒。
“娘!”
吴父气怒吴母可是不怕,她直接撂了筷子,站起身指着吴父鼻子骂,“吴钱道你若是争气有一点本事!我至于为了慧丫头谋划成这样吗!慧丫头明年就十五了,人家魏侄女家大业大可以嫁给太子爷!你女儿呢!一点着落都没有!”
吴父涨红了脸,实在气弱,“那也不能送慧丫头去做小啊!”吴父明白,自己这点家世,把女儿往高门送,吴慧云只能做小。
吴母呸他,叉着腰气焰十足,“不嫁高门?那我们慧丫头能过上好日子吗?跟我一样,指着一个永远考不上的举人蹉跎一辈子!你看看我表妹,魏夫人一把年纪了那双手养的也真是细腻,你再看看我,举人娘子,听着倒是清高,可我为你操持了一辈子,我这双手可糙得跟街边的粗妇没什么区别了!”
吴父无话可说,负气甩手离开了饭桌。
吴母都懒得看他,直接翻了个白眼,接着仔仔细细地问着吴慧云侯府的事情。
吴慧云脸红耳赤也不想跟吴母交谈,只推脱说心中烦闷明日想去哥哥嫂嫂那里小住。
魏家女眷来访过后,盈袖很长一段时间都有点无精打采,郡主只当她苦夏,还很是心疼地招呼着下人往小姐闺房里多送点冰。
盈袖谢过了母亲的好意,挽袖勉强猜到盈袖大概是因为贞娘那个话本,但也猜不出自己妹妹究竟为了什么苦恼。
盈袖扇着扇子,心里又感叹了一番无人懂我,却没想云袖来还话本的时候竟红着眼意外地说着,
“三妹妹,若是我,自是不愿做贞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