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午时,上京西侧菜市口,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观刑百姓。
被株连的妇孺老弱们,头负枷项、脚戴锁链,封布堵嘴,一个挨着一个,跪于邢台。
个个面色苍白,还有不少瑟瑟发抖之人,但无一例外,此时皆目不转睛望着队伍最后二人。
那队伍的最后面,是万修林和左侍郎。他们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愤怒、悲凉、恨意、心痛……在一片复杂的眼神之中,二人被押上主刑台,狱卒们掰开其四肢,将他们绑于柱前。
百姓见到二人,纷纷将手中的臭鸡蛋、烂菜叶砸过去,脸上、身上…周身很快便脏污一片。
连同一道砸向的,还有数不尽的嘈杂谩骂之声:
“害人害己……真该死……”
红日高悬,高湛“啪”的一声敲起桌上惊木。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写着赤色“斩”字的行刑令牌随之掷下。
绝命之声传来,刑场上,原先惊慌恐惧的、涕泗横流的,此刻皆闭目等待,唯有那懵懂小儿尚不知事,转动着圆溜溜的大眼四处张望。
眨眼间,刽子手手起刀落。鲜血四溅,人头落地,大片血渍将刑台染红,菜市口弥漫着浓烈腥臭的气味。百姓皆掩鼻避之,胆小者更以手遮眼。
万修林和左侍郎被绑缚在刑柱上,不同于斩首的利落迅速,所谓“磔刑”,是指精于此道的刽子手,先割尽其肉,再断其四肢,最后一步才枭首。
因此,囚犯的心脏会跳动到最后一刻,在不断气的情况下,感受到自己身上血肉被一刀刀割去,视觉听觉具在,其中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乃极其严酷的刑罚。
然而对万修林来说,身痛无惧,唯俱心痛。就在自己被割第一刀时,父母妻儿已脖颈俱断,头颅滚落到地面,翻了几圈,最终停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活生生的亲人啊,就这般轻巧死在眼前,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半点嘶吼都发不出来。
随着血肉一刀刀割下,受刑人的封口布,很快被血水和汗水浸湿,从嘴中脱离掉落在地。
一旁的左侍郎刑至一半,早已鬼哭狼嚎昏死过去。
观刑的百姓拍手称快,恶人自有天收!
而万修林全程一声不吭,双目红涨,只紧紧盯着地上亲人头颅,直至最后一刻,双目依旧圆瞪着,千言万语随着不再跳动的心脏一起,被尘土掩埋,死不瞑目。
然,所有人都觉得其心甚狠,受此刑罚都能强忍着,乃死性不改、心手歹毒之辈。
在场无一人知晓,他并非不想喊,而是不能……
行刑结束之时,天色已昏黄,残阳如血,铺洒在整个上京城。
西市菜口,血流成河,地上白骨森森,后来,人们整整花了三日的时间,才将猩红的血水冲刷干净,但夹缝之中,仍残留着细碎血肉,腐烂变质,阵阵腥风吹过,令人闻之欲呕。
这是大邺二十三年来,第一次动用此等重刑。
贪贿一案,历经三载牵连甚广,除了卖官鬻爵,更有为官者见恶不揭,利用官职之便窃取税银,扰乱朝纲、荼毒百姓无数,朝野上下皆震怒不已。
因此,特行重罚。于奸令者,罚不惩,谓之纵恶。
罚重可令凶人丧魄,方能销恶于未萌,弥祸于未形。
后人皆拿薛淳安与万修林相对,两人皆出身贫寒,谋至高位。但薛淳安一生光明磊落,忠肝义胆,得万世贤名;万修林却得陇望蜀,食亲财黑,害人终害己。
文人墨客亦诗词无数,教育后人,‘为人应志正守确,明不可为之事,心终可白,否则必致身败,而名亦不保。’
主谋俱殁,昭示着贪贿案落下帷幕。然而真正的罪魁祸首,真能永远逍遥法外吗?
五日后。
上京城门,一年纪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粗布麻衣,跟随着身边的小卒,缓缓往城门口走去。
扶楚和卫粼一早便候在此处,终于见到日思夜想之人,扶楚身体轻颤,忍不住哭泣出声。
殷盛睿见到女儿,亦止住步伐,心口涌上悲意,四目遥遥相望。
与父亲不过半载未见,往日的儒雅俊毅通通消失不见,昔日丰神俊朗的才子,此刻鬓角发丝略微斑白,眼角亦露出细纹,身上只穿着一件灰不灰、白不白的旧布衣袍。
待走近,二人皆泣不成声。
扶楚紧紧抓着父亲双手,饱含哭腔,“父亲,是女儿不孝,未能及时救您出来。”
殷盛睿摇了摇头,抚摸着女儿脸庞,温声说道:“傻丫头,为父从未想过要你相救,好在,并未因我牵连于你,见你平安无事,为父也就放心了。”
言罢,殷盛睿终于发现女儿身边,还站着一青衫长袍的男子,待看清其面貌,他脸色微变,欲躬身行礼。
卫粼及时制止,开口说道:“殷大人毋需多礼,我特陪扶楚前来送别,郴州路远,愿大人此去,一路珍重。”
原来今日,是殷盛睿动身前往郴州任职之日。
殷盛睿原任户部员外郎,性格虽儒弱,但为人和善,极易相处,与万修林也很是要好。
贪贿案初初爆发之时,高湛前去抓人,那万修林正好被自家横梁砸到颈脉,突然昏死过去。
无法,只能从他人入手。
刑部将户部众人仔细排查,但凡与万修林交往密切之辈,皆收押入狱待审。
其中便有这殷盛睿。
说来这殷盛睿也确实无辜,万修林由始至终都未向其透露过半分。
之所以牵连上,只因有一日,薛延前来寻万修林商讨下个月的名额,两人在房间低语密谋半日,出来时正好看见这殷盛睿撸起袖子,咧着个嘴在假池捞鱼。
看见万修林二人出来,殷盛睿好死不死,立马捧起池中大草鱼,兴高采烈朝他说了句:“修林,快瞧!我今日钓了个大货!都等你老半天了!怕这鱼断气,我才借你这池子一用。”
闻言,万修林和薛延对视一眼,等了大半日?钓大货?
彼此心中皆认定,这人定已听见了谋划之事,暗示两人如同他手里那货,被他钓着了。
于是翌日一早,薛延一如既往那般行事,先是透过万修林打探其喜好,待选好称心之物,便包装好宝贝,动身前来户部寻找殷盛睿。
此物用锦盒真丝包裹,显然价值不菲。殷盛睿在来人的唆使下,打开一看,竟是那失传已久的玄珂棋谱!
薛延见其喜欢,直言相赠。
殷盛睿立马推拒,正所谓无功不受禄,但薛延好言相劝,还说这棋谱在他手里也只是个摆件,倒不如到懂行之人手中,方才对得起它的价值。
说得殷盛睿心里痒痒,最终还是一旁的万修林出面,说他愿意出钱向薛延买下,暂借给殷盛睿赏玩。
薛延心内暗嗤,这殷盛睿平日里一副和善面孔,倒会演戏!
这般,殷盛睿便先收下了,还向万修林保证三个月后一定归还。谁知道,下个月他就被抓进去了。
此棋谱,最终便沦为其受贿封口的证物。
话说回来,殷盛睿那日来找万修林,只是想炫耀一下自己钓的那条大鱼罢了。他素讲究礼数分寸,见万修林在屋内商讨事宜,也不多听,马上离开房门找地方放鱼。
谁知道这误打误撞的,把自己放进了监狱。
高湛之流刚开始亦不信,这殷盛睿日日与万修林为伍,会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他们用尽各种方法,直到逼着殷盛睿,将小时候尿床的事情都道尽了,他们终于才信了八分——此人大概率不知情。
由于从殷盛睿口中,撬不出半点有用的信息,那万修林又未苏醒,高湛默默看了棋谱一眼,关系再好也不能这么大手笔吧?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他暂时收押,这一关便关到了现在。
虽然不再遭受折磨,反而吃好喝好地供着,但殷盛睿心里并不好受,日日在牢房忏悔,悔不该钓鱼杀生,冒犯了鱼仙,平白遭此祸事,立誓若能保下小命,往后都将吃斋念佛,报那日杀鱼之过。
……
城门口,殷盛睿听见卫粼言语,竟哭的比方才还要厉害,心中甚是难过:想他辛劳半生,好不容易混到户部员外郎之职,谁知就因为一条鱼,被贬至郴州五载,若无建树,日后再无回京的可能。
卫粼见其伤心,以为他是放心不下扶楚,安慰道:“殷大人请放心,京中有我在,我定妥善照顾好扶楚。”
殷盛睿闻言泪水稍止,品出些许不对味儿来,他抬头注视着卫粼,眼含疑惑。
卫粼被直盯着,心里冒出些许紧张,他不自觉咽了咽口水,侧目朝扶楚看去。
身旁女子眼中仍含着闪烁泪光,眼神对上,卫粼看出扶楚眸光中,隐约的期待之意…他心中顿悟,于是理清思绪,下定决心,柔声向殷盛睿开口。
但男子目光灼灼,眼神坚定不移,直望着女子双眸:
“令嫒,如同云间的皎皎明月,清辉光华,胜比满城灯火,入我心间。我自持清醒,未曾学过如何爱人,倘若可以,我愿执子之手,与她踏遍千山暮雪,看尽四海斜阳,无论朝暮春秋,直至白首相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