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三合一
岑威面不改色的放下, 不知为何遍布褶皱的家信,言简意赅的做出总结,“看不懂。”
岑戎摇头, “我也看不懂。”
要不是考虑到岑威还没见过这封信, 他早就将其浸水、烤火用他听闻过的所有能令密信显形的方法,依次试过去。
岑威假装没发现岑戎眼底的雀雀欲试, 随手将家信还给对方。
以他对岑壮虎的了解,看不懂的东西, 八成不会有特殊的含义, 岑戎最后难免失望。
“啧,为了你能放心的吃下这口饭。”岑戎煞有其事的道, “我在李晓朝的眼中,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冤大头。”
多亏岑威前段时间,忽然多了笔长久的外财。否则他未必能狠下心,眼睁睁的看着李晓朝往他的脖子上砍。
毕竟谁的弟弟,谁心中有数, 岑威什么苦没吃过?
区区验毒、挨饿而已,都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可惜岑威不吃胡搅蛮缠的套路,他抬眼看向岑戎, “你进宫是专门给我送饭?”
“当然”岑戎在岑威的目光中, 面色讪讪的摸了摸鼻子, “不是。”
沈风君称李晓朝特意防着他,托岑戎借口看望岑威, 在宫中走动,方便沈贵妃想办法向外传递消息。
为达到目的, 沈风君慷慨解囊。为岑戎买通李晓朝睁只眼闭只眼的过程, 提供大量的真金白银。
虽然彼此之间有许多不愉快的时候, 但是无论岑威、岑戎,还是沈风君、沈婉君都很清楚,龙虎军和湖广布政史的联姻不会轻易破裂。
从最开始,这场交易就是各有所图。
湖广布政史喜龙虎军骁勇善战,岑壮虎和岑壮牛想要通过沈家增加岑家村的底蕴,免得总是被嘲笑村野匹夫,没有任何反驳的理由。
即使目前双方在岑威和沈婉君的婚事上出现分歧,也不会影响岑壮虎和沈夫人已经是夫妻的事实。
在外人眼中,湖广与龙虎军依旧是最紧密的联盟。
岑威因为贴身玉佩被卷入破秋日的乱象,最先被牵连的人不是岑戎,反而是宫中的沈贵妃。
“我昨日借口你听闻太子殿下风寒已久,迟迟不见好转,非常担心。故意提出去福宁宫看望太子殿下,想要离后宫近些,方便沈贵妃有所行动。”岑戎单手搭在岑威肩上,低声道,“李晓朝原本不同意,我又许诺给他两千斤铁矿,他才肯松口,但是只允许我在福宁宫的大门前停留半刻钟。”
言至于此,岑戎眼中的心痛越来越清晰,“太子殿下不肯见我,那个名叫陈玉的伴读,态度却很亲和,可是他每次见到我都是这般模样!”
该说的话,平时都说过,昨日自然没有新的消息能露给岑戎。
沈贵妃同样没有任何音信。
相当于岑戎白给李晓朝两千斤铁矿,他怎么可能不心疼?
如今唯有庆幸,给出去的东西只是原矿。
“我进门的时候打听到,不久前,太子已经同意燕翎的求见。”岑戎满脸纠结,“要不然,我今日再去碰碰运气?”
“不是好事,别去。”岑威摇头,“殿下有吩咐,陈玉会联系你。”
以他对太子的了解,没有目的,太子很少会做多余的事。
矛头突然从胡柳生和与胡柳生相关的人身上,转移到此前完全是隔岸观火的岑威身上。太子抱病卧床,不肯理会福宁宫外的纷扰,是最符合他平日行事的做法。
相隔数日,所谓的调查完全陷入凝滞,没有任何进展,依旧是各方僵持的状态,太子却突然改变主意。
如果不是有岑戎没察觉的异样悄无声息的出现,就是太子本身有异。
岑戎闻言,立刻点头,狠狠的松了口气。
“你放心,我肯定会听你的嘱咐。”
省下两千斤铁矿,做什么不好?
“那边?”岑戎意有所指的看向胡柳生的住处,生怕岑威刚为他省下一笔,立刻安排更大的花销。
岑威端起茶盏向桌面倾斜,以手指画下几个只有他和岑戎才能看懂的符号。
他和胡柳生被软禁的地方是中殿,位于宫门和专门上朝的泰和殿之间,只以左右区分。原本是供每日在宫中协助皇帝处理奏折的朝臣,暂时休息的地方。
从成宗登基起,朝政逐渐荒废,威胁皇帝性命的刺客却越来越多,两座中殿便被安定侯封锁,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直至这次审案,李晓朝和程守忠达成共识,重新启用中殿,分别作为软禁罪人和审案的地方,封锁已久的大门才重新打开。
岑威和胡柳生如今所在的地方是右殿,左殿是沈风君、施乘德和齐黎整日打太极的地方。
虽然以左、右称呼,但是两地的距离却咫尺天涯。
从左至右,要经过细长的宫巷,即使小跑也要花费至少半刻钟的时间。
正是因为如此,李晓朝才能放心的将岑威和胡柳生,安排在这么方便的地方。
刚住进右中殿,岑威就发现有不止一个人,暗处窥视他。
他与胡柳生的住处几乎是镜面般的对称,所以发现窥视他的人之后,岑威又轻而易举的找到窥视胡柳生的存在。
光明正大的态度和有恃无恐的底气,显然是李晓朝安排的人。
不过岑威确实因此没有与他们过多的计较,只是小惩大诫,警告对方不要再窥视他,否则后果自负。
胡柳生不知道是不是不如岑威敏锐,还是不想在已经处境艰难的情况下,再得罪李晓朝,始终没有发难。
岑威却在偶然间,发现另一件有趣的事。
胡柳生背着时刻窥视他的人,日夜雕琢床板。
每日夜里,岑威都能听见仿佛磨牙似的声音。
大概率是因为他和胡柳生的床铺靠着同一面墙,岑威的五感又远胜于常人,他才能察觉到胡柳生的小动作。
可惜再怎么敏锐的五感,也不能通过规律少得可怜的声音,凭空判断胡柳生在床板留下哪些痕迹。
“为什么?”岑戎无声做出口型。
正常人在任何情况都不会整夜不睡,雕琢床板。
胡柳生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
早在岑威决定做太子伴读的时候,岑戎就曾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了解太子身边的人。
他能肯定,胡柳生没有成为木匠或画家的志气,大概率也不是内秀、孤芳自赏的性格。
那么胡柳生专门留在床板上的信息是为别人准备?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岑戎的呼吸越来越重。
排除胡柳生料事如神,提前猜到他被放出去之后,又会有哪个倒霉蛋被关进去,因此发现他留下的痕迹。
似乎只有一种可能。
胡柳生觉得他已经没有机会,亲口说出留在床板上的痕迹。
这是遗言!
谁要害胡柳生?
岑威伸出手,在岑戎发直的双眼前轻晃,成功换回对方的神智,做出彼此最熟悉的手势。
怀疑、胡柳生的方向。
岑戎心间猛地闪过灵光。
岑威怀疑胡柳生!
仔细回想迄今为止对破秋日的调查,胡柳生的存在感极强。
先是卷入施承善的失踪,走投无路,只能倒戈燕翎。几乎凭一己之力,令陈国公府和三省总督府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向对方发难的着力点。
然后在祭拜施承善的时候被施乘德扣押,又给陈国公府和三省总督之间的大火添了桶油。
岑威因为贴身玉佩被卷入纷争,胡柳生明明是得到喘息的机会,应该乐见岑威替他水深火热。
结果呢?
他竟然在偷偷的交代遗言。
这完全不符合,胡柳生发现李晓朝打算拿他平息三省总督的怒火,做出的反抗。但是他含冤而死,再无对证,肯定会在京都掀起巨大的波澜。
那么胡柳生准备在遗言中将矛头指向谁?
岑戎起身,原地转了半圈,目光定定的凝视胡柳生暂住的方向。
深恨自己不能悄无声息的破墙而入,亲眼去看胡柳生究竟是不是在床板上刻遗言。
岑威抓住岑戎的肩膀,态度强硬的迫使对方看向他,无声问道,“太子中毒的事,调查的怎么样?”
“时间相隔太久,当时我们又不在京都。”岑戎摇头,双手朝内交握。
非常难,最好当成不可能有结果的事对待。
岑威对此并不意外,更谈不上失望,神色如常的道,“重新调查,寻找胡柳生是凶手的证据。”
“怎么可能?”因为过于震惊,岑戎甚至没能忍住脱口而出的声音。
怎么不可能?
岑威的目光依旧波澜不惊。
如果不是察觉到蛛丝马迹,他也想不到,胡柳生会在生路变得明朗的情况下偷偷写遗书。
自从施承善失踪,胡柳生所做的哪个决定,没有令人意外?
岑戎交握的手指逐渐青白,试图用疼痛获得清醒。
突如其来的惊讶平息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岑威的决定看似不理智,实则是在大海捞针的情况下,最有可能取得奇效的方式。
有限的精力,全部用在胡柳生的身上,既有利于以此为突破点探究真相,也能顺便梳理太子中毒的经过。
换句话说,即使精力没用在胡柳生的身上,大概率也是白费功夫。
按照岑威的思路去做,反而有收获的可能。
岑戎眼底明暗交错,逐渐形成清晰的脉络。
胡柳生、贵州巡抚之子、贵州
“还有事吩咐吗?少爷。”
有正事在前面吊着,岑戎难免坐不住。
离开之前,他毫无预兆的出手,不偏不倚的掐在岑威的脸上,眼底满是探究,“你是不是胖了?”
他在外面当牛做马,弟弟在宫中享福养肉。
听听,这像话吗?
岑威满脸无辜,眼底却有星星点点的笑意,“我不能离开寝殿,但凡动静大些,守在外面的人就要问我在干什么。”
光吃不练,怎么可能不长肉?
话音未落,门外已经响起护卫的声音。
“少将军可是有危险?”
岑戎气得直接笑出声,完全不理会直接推门而入的护卫,咬牙切齿的道,“我整日给你送饭送菜,还能送出错?”
岑威思索片刻,正色道,“你可以不送。”
兄弟两人对视良久,岑戎勃然大怒,狠狠的推开岑威,“你以为我愿意给你当牛做马?怎么不饿死你这个兔崽子!”
话毕,不等岑威再有回应,岑戎已经提着空饭盒狠狠的踹在挡路的护卫屁股上,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直至走出殿门,岑戎越想越气,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回头怒骂,“活该你在饿死在这!”
听没听见,李晓朝?
虽然我不再进宫送饭,但是你不能让我弟弟饿着!
燕翎去福宁宫给太子请安,岑戎、岑威反目成仇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京都。
前者只是小范围流传,李晓朝、孟长明、梁安等人,包括施乘德和沈风君、齐黎在内,皆写了封或长或短的请安折子,表示想要看望太子的心意。
后者却掀起轩然大波,成为京都街头巷尾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唐臻在宫中,亦有所耳闻。
仿佛一夕之间,所有人都能对岑威和岑戎的私事,如数家珍。
什么岑壮虎与岑壮牛不是亲兄弟,他们甚至没有血缘关系。当初买他们的商人遭遇劫匪,年长的岑壮虎是因为看岑壮牛身体健康,将来能做劳力,所以才愿意带着岑壮牛逃生。他又不敢明目张胆的将岑壮牛当成奴仆,只能说这是他的弟弟。
岑大娘和岑二娘倒是姐妹情深,但是爷爷奶奶对待她们的态度却天差地别。岑大娘年长,又没有父母,上要帮助爷奶操持家事,下要照顾年幼的妹妹和体弱的弟弟。总是干最多的活,只得半句长姐如母的夸赞,理所当然的被爷奶忽略。以至于岑大娘年纪轻轻就坏了身子,艰难诞下岑威,没几年就撒手人寰,留下独子孤苦伶仃的长大。
岑壮虎曾说过他与弟弟不分彼此的话,岑戎也是他的儿子。那么岑戎才是岑家的嫡长子,岂不是比岑威更有资格继承龙虎军?
总之,岑戎和岑威早晚会闹翻。
即使不在今日,也在将来。
京都百姓好运气,今后少不了看龙虎军的笑话。
唐臻贫瘠的生活中,哪里见过这样的趣事?
罗列在木箱中的话本顿时失宠,陈玉只能竭尽所能的忽略心腹眼中的探究,木着脸吩咐他们留意百姓对岑威和岑戎的揣测。
然后再复述给唐臻听。
虽然过程还算正常,但是
算了,殿下开心就好。
听岑威的笑话,总比默默发疯强。
陈玉本以为太子是因为没见识过这样的闹剧,所以心血来潮,格外好奇。只要弄明白流言的凭空出现的原因和目的,就不会再关注这等愚弄世人的手段。
以太子的聪慧,怎么可能想不到,这是有人故意想要以此分裂岑威和岑戎,从根源削弱龙虎军。
他万万没有想到。
太子不仅将岑威的笑话,当成最热销的话本追,居然还能有笔友,相互交流心得。
每次做太子的信使,陈玉心中都会生出难以形容的愧疚,他甚至会因为在梦中见到太子和孟长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忽然惊醒。
向来不信道、佛的陈玉陷入短暂的迟疑,终究还是忙中抽空,在为太子做信使的时候踏入京郊的道观。
求道祖保佑,他能早日摆脱噩梦。
至少岑威重获自由的时候,他不能看到岑威的脸就想到太子和孟长明的笑。
不知道是不是道祖真的有所回应,走出道观的瞬间,陈玉感受到久违的轻松。
然后他就看见满脸焦急的心腹。
“郎君!”心腹急不可耐的道,“宫中有变,沈贵妃和端妃薨了。”
陈玉愣住,竟然不知道该怀疑心腹,还是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沈贵妃和端妃薨逝在沈贵妃的住处!”心腹贴着陈玉的耳朵,想要大声却不敢,带给陈玉满耳朵的潮气。
陈玉忽然生出锋芒在背的错觉,强行忍住想要回头打量道观的念头,浑浑噩噩的借助心腹的搀扶上马。
拒绝深思的念头,反而在颠簸中越来越清晰。
太子和孟长明大概没时间再做笔友了吧?
沈贵妃和端妃虽然地位非凡,但是昌泰帝的后宫整体没有存在感。
再者正逢多事之秋,两位娘娘平日也不是体弱多病的人,宫中竟然完全没有准备。
陈玉匆匆赶回福宁宫,得知昌泰帝过于伤心,不忍见两位陪伴他多年的故人最后一面。
太子已经替昌泰帝赶去后宫,主持沈贵妃和端妃的身后事。
“怎么如此突然?”陈玉找到程守忠,眼底满是茫然。
程守忠叹了口气,揽住陈玉单薄的肩膀,低声道,“沈贵妃和端妃紧紧相拥,身上都有匕首穿膛的伤势。但是羽林卫告诉我,两人都是自杀。”
“什么?”
短短的时间内,陈玉再次生出不知道该怀疑谁的荒谬。
两个、自杀?
程守忠耐心的解释,“听沈贵妃的宫女说,午时过后,沈贵妃要午睡,然后端妃闯了进去。”
这是沈贵妃近期才养成的习惯,午睡期间,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即使里面有声音,只要没叫人,就不能擅自入内。否则无论是跟她多久的老人,都会被沈贵妃不留情面的撵走。
李晓朝从未放弃对三妃的监控,惨遭沈贵妃驱逐的人会立刻被李晓朝安排的护卫抓到京营,严刑拷打。
面对这样的压力,在沈贵妃宫中伺候的奴仆,人人自危,犹如惊弓之鸟,自然没有不听话的道理。
因此,宫人哪怕没拦住手持长鞭的端妃,也不敢贸然闯入殿内。
“期间除了端妃,没有任何人出入沈贵妃的寝殿?”陈玉的困惑突破表情的限制,生动形象的展现给程守忠。
端妃提着鞭子闯入沈贵妃的寝殿,然后两人默不作声的自杀?
沈贵妃宫中的奴仆始终没能克服畏惧,守在寝殿外,既不敢出声询问,更不敢贸然入内。
竟然是端妃的宫人察觉到端妃不在宫中,打听端妃的行踪,一路问到沈贵妃的住处,力战群雄,闯入寝殿。
直到此时,众人终于发现沈贵妃和端妃已经薨逝。
每个字,陈玉都能理解。
然而这些字连在一起,陈玉却觉得陌生至极。
程守忠摇头苦笑,他心中的困惑半点都不比陈玉少,怎么给陈玉解惑。
沈贵妃宫中。
除了因为身在京郊,只能匆匆赶来的陈玉。只有岑威和胡柳生因为嫌疑最大,正被软禁,暂时缺席。
人群中还多了个稍显陌生的面孔,正是太子和孟长明的书信交流中另一个频繁出现的人,岑戎。
唐臻面无表情的站在最前方,他沉迷民间对岑威和岑戎的最新编排,没来得及用午膳就惊闻后宫的变故。不必做任何多余的动作,脸色就比平日苍白,看上去极像被血腥的场面吓住。
陈玉稍作犹豫,终究没在众目睽睽之下往唐臻身边挤。
因为薨逝的两位嫔妃,子侄皆在,哪怕强势如李晓朝也不曾说出立刻验尸的话,默许沈风君和齐黎为各自的亲眷收敛尸身,整理仪容。
沈风君泣不成声,带着妹妹上前,齐黎却满脸尴尬,迟疑的看向燕翎。
这要怎么收尸?
沈风君不仅是沈贵妃的亲侄子,身边还有同样是女眷的亲妹妹。
齐黎只是陈国公的义子,巧的是端妃也不是陈国公的亲女儿。
她只是个出生北地的普通官宦之后,先是在后宫熬出头,然后才成为陈国公的义女。
从未见过面的义弟和义姐,好说不好听。
齐黎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但是他不能不在乎端妃的名节。
燕翎冷漠的与齐黎对视,眼角余光瞥见像是被吓傻似的呆立在原地的太子,忽然改变注意,露出哀伤的模样,主动走向端妃。
齐黎见状,如蒙大赦,连忙跟在燕翎身侧。
然而还有另外的难题困扰他们。
沈贵妃和端妃抱得太紧更准确的说,端妃几乎将身姿娇小的沈贵妃完全藏在怀里,稍有不慎就会破坏端妃的遗容。
沈婉君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亡故之人就是从未见过面的姑母,虽然表情还算镇定,但是手指却抖得厉害。
原本勉强落下的泪水,倒是因此变得真实了些。
燕翎和齐黎沉默的站在沈婉君身侧,又给她带去极大的心里压力。
再一次用尽全力也没扒开端妃的手臂,反而看到隐隐发青的手臂上忽然出现明显的淤痕,沈婉君强行保持的冷静瞬间被彻底击溃,回头扑进沈风君怀里痛哭。
沈风君满脸苦涩,哑声道,“舍妹年幼胆怯,请勿笑话,燕兄先请。”
燕翎点头,朝被押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宫人道,“还不来服侍娘娘?”
事实证明,沈婉君既不是故意令端妃的尸体伤上加伤,更不是不中用。
换成端妃的侍女,动作甚至不如沈婉君小心。
不仅端妃裸露在外的皮肤淤痕越来越多,沈贵妃也没能幸免,而且快速增加的伤痕没能令沈贵妃和端妃分开。
“两位娘娘都是陛下的嫔妃,如何下葬还是要看陛下的旨意。”孟长明面露疑惑,“你们为什么非要将她们分开?如果有幸陪葬妃陵,是否分开,区别只是隔壁的邻居和同床的邻居而已。”
此话一出,本就寂静的院子彻底没了声音,众人神色各异,有人恍然大悟、面露古怪,有人满脸茫然却觉得孟长明的话不无道理。
陈国公和沈思水又不像陈国公和三省总督似的非要你死我活,不如各退半步,给沈贵妃和端妃最后的体面。
李晓朝的反应是第三种,他觉得孟长明心藏鬼胎,异想天开。
然而表面上,他却对孟长明的提议表示赞同,对燕翎和沈风君道,“羽林卫称沈贵妃和端妃的伤皆是自杀,你二人可有异议?”
燕翎和沈风君下意识的看向彼此,眼底晦涩难明,谁都不肯先开口。
不知不觉中彻底失去存在感的唐臻,抬头看向天边的浮云,脑海中却是昌泰帝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的叹息。
没想到,羽林卫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看来程守忠驭下的手段还不够狠。
端妃是自杀,沈贵妃不是。
施乘德忽然道,“嫔妃自缢是大罪,况且沈贵妃和端妃都有谋划刺杀陛下和殿下的嫌疑,这个时候莫不是畏罪自杀。”
“胡说什么?”从未失态过的沈风君满脸怒容,猛地抽出腰间的长剑指向施乘德。如果目光能够杀人于无形,施乘德已经碎尸万段。
燕翎虽然没像沈风君那般愤怒,目光中的冷漠和杀意却更浓重。
沈风君对施乘德的恨意,尚且事出有因。燕翎已经是只要有机会,就会毫不犹豫的对施乘德下死手。
唐臻发呆许久,终于等到能吸引他目光的事。站在视野最好的地方,光明正大的将所有人的神色都收入眼底。
李晓朝面露无奈,回头看向唐臻,“殿下以为如何?”
众人闻言,纷纷顺着李晓朝的目光寻找太子的身影。
许久未见,太子的身形一如既往的单薄,个子却悄无声息的发生变化,远远打量,竟然能与陈玉仿佛。
唐臻盯着端妃的发青的侧脸看了会,低声道,“如果立刻下葬,孤可以做主,追封沈贵妃为淑皇贵妃,端妃为端皇贵妃,共同葬入妃陵。”
他无法理解昌泰帝听闻沈贵妃和端妃薨逝消息,明明满含苦涩、无奈却显得格外平静的表情代表什么。
只知道昌泰帝不高兴。
是因为端妃用免死金牌求昌泰帝的庇护,昌泰帝答应却没做到吗?
虽然已经本能的否定这个答案,但这是唐臻唯一能够想到的可能。
所以他只能这么安慰昌泰帝。
即刻风光下葬,无论端妃本人,还是她身后的陈国公府都不会再卷入新的是非,也算是昌泰帝完成许诺。
至于和沈贵妃同葬,是不是端妃的本意唐臻懒得理会。
因为死人不会开口,更无法做选择,他决定将选择的机会给燕翎,唐臻盯着燕翎的眼睛道,“如果你们更想弄明白沈贵妃和端妃忽然薨逝的原委,就劳烦骠骑大将军为你们做主。”
燕翎眸光闪烁,这一刻,他莫名相信,太子说出的话一定能够做到,包括压下施乘德的不满,说服李晓朝不从中作梗。
但是
他怎么能甘心!
如果现在不够硬气,破秋日的后宫之乱,岂不是会成为永远不会再被摆到明面的禁忌?
端妃拿出免罪的令牌,又付出一条命才摆脱、燕翎甚至不愿意用摆脱形容,只是压下嫌疑。
敬妃呢?
什么都没做,踩着端妃和沈贵妃的尸骨独霸后宫?
谁知道是不是什么都没做,
端妃分明是去试探沈贵妃是不是偷见昌泰帝的人,怎么会莫名其妙的自杀!
难道偷偷去见昌泰帝的人,不是行径可疑的沈贵妃而是敬妃?
燕翎狠狠咬牙,目光如刀锋般落在施乘德的身上。
“陛下仁慈,愿意给你们留些体面,你们还在犹豫什么?“孟长明冷笑着打破沉默,“难道想等消息传到宫外,生怕京都的百姓没有新乐子?”
燕翎的心陡然下沉。
他知道,孟长明的话是说给他听。
虽然时至今日,他依旧不知道,陈国公究竟是怎么看待孟长明。但是每次离开北地,陈国公心腹都会提醒他,在京都有看不懂的事,可以去拜访孟长明。
言语间的信任,令燕翎常常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施乘德眉心紧皱,不动声色的打量李晓朝的脸色。发现对方也想顺着太子的意思,让沈贵妃和端妃悄无声息的薨逝,别再引起其他波澜。
如此也不是不行。
破秋日的后宫之乱,委实与敬妃没有关系,找不到证据的情况下,敬妃却要时刻担忧被幕后黑手陷害。
此事之后,敬妃高枕无忧。
除非昌泰帝突然性情大改,老当益壮,开始宠幸后宫。
否则除了在福宁宫闭门不出的仙妃,整个后宫再也没有能与敬妃比来历和情分的存在。
施乘德私以为,破秋日的后宫动乱,彻底成为不能提起的禁忌,对他也是好事。
破秋日可不是只有后宫的动乱,需要秋后算账。
三省总督宠爱、倚重的长孙死在那日,总要有个说法。
红莲贼子的动向越发扑朔迷离,岑威想要脱身,至少要找个说得过去的替死鬼。
对破秋日的调查才刚刚开始,有得是他能使力的地方。
半晌后,李晓朝叹了口气,主动问道,“两位贤侄有何想法,不妨直说。”
燕翎咽下嘴里的铁锈味,朝福宁宫的方向长揖,沉声道,“臣代端妃,谢陛下的恩赏。”
他同意立刻将端妃和沈贵妃下葬。
陈国公府在明,敌人在暗。
尽失先机的情况下,过于执着只会满盘皆输。
趁着这个机会彻底摆脱未知的风险可恶!
李晓朝点头,似笑非笑的看向沉默已久的沈家兄妹。
陈玉终于不动声色的凑到唐臻身边,低声道,“殿下,我发现沈风君和沈婉君之间似乎是以沈婉君为主。燕翎犹豫的时候,他们一直在做眉眼官司。”
唐臻点头,意味深长的道,“沈思水对沈风君的期望,怎么能比得上沈婉君?”
沈风君以至及冠之年,从未有过才华、能力出众的名声,不出意外,今后最多只是协助父兄守成,沈婉君可是被给予厚望。
沈思水正等着她带回去个自带兵马的女婿。
陈玉似懂非懂的点头,“沈贵妃和端妃”
“可是姑母不是自杀!”
“太子殿下!”
众目睽睽之下,沈婉君猛地推开沈风君,冲向太子。
唐臻虽然分神与陈玉说话,但是从未放下警觉。
或者说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忽略周围的人,他立刻察觉到沈婉君的异样,毫不犹豫的躲到陈玉的身后。
陈玉尚且没从震惊中回神,沈婉君已经被高大的身影拦住。
岑戎抓着沈婉君的肩膀,眼底满是警告,语气却很温和,“有什么话,慢慢说,别着急,小心忙中出错。”
沈婉君噙着泪摇头,哽咽道,“大哥,姑母不是自杀,不能让她不明不白的”
岑戎面露犹豫,迟疑的转过头,寻找唐臻的身影。
这梨花带雨,惹人怜爱的模样,似乎有点熟悉。如果沈婉君忽然冲向太子,只是想要对太子诉苦伸冤他为什么要拦?
“你在说什么?!”
岑戎稍作犹豫的功夫,沈风君已经追过来,逼问沈婉君的话是什么意思。
唐臻远远的看着陡然发生变故的闹剧,暗道怪不得李晓朝用了这么久的时间,还是没办法平息破秋日的影响。
玩家太多。
没到尘埃落定,永远都想不到,谁会突然站起来抛底牌。
“岑大哥好身手!”梁安小声感慨。
他发现沈婉君的动作,立刻赶过来护驾。可惜慢了半步,没来得及阻止沈婉君,只能凭本能扛着殿下躲到安全的地方。
好在也算是协助岑大哥保护殿下,嘿嘿。
因为沈婉君坚持沈贵妃不是自杀,沈风君坚决不肯同意,立刻下葬沈贵妃,他求李晓朝查明真相,至少让沈贵妃能安心上路。
京都并非没有善于尸检的仵作,只是沈贵妃和端妃的身份特殊,昌泰帝不开口,其他人都有所顾忌。
如今贵妃娘娘的亲侄子坚持,又有太子殿下点头,燕翎再次被架在火上,为证明端妃的清白也不得不点头。
远在福宁宫的程守忠听到消息,立刻送来两名女仵作。
李晓朝、燕翎、沈风君又各自派人去宫外寻人来。施乘德也想凑热闹,又怕燕翎因此发疯,不好应付,目光从左到右的打量陈玉、梁安和岑戎。
可惜没人肯回应他的跃跃欲试。
天色渐晚,唐臻在冷风中打了个喷嚏,立刻引起陈玉的注意。
“殿下?”陈玉左右张望,竟然只有沈婉君的身上有披风,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放弃招惹对方。
唐臻摇头,又连续打了几个喷嚏,眼中顿时有水光浮现,衬着他在夜色中更加苍白的脸色,像极年初中毒之后缠绵病榻的模样。
这边的动静立刻引来其他人的目光。
难得人多嘴杂也能达成共识,众人皆劝唐臻先回福宁宫。承诺等这边有结果,会立刻给他报信。
唐臻推迟两句,又有六、七个喷嚏,最后险些是被扭送回福宁宫。
陈玉小心翼翼的陪在唐臻左右,发现自从离开沈贵妃的住处,太子再也没打过喷嚏!
因此唐臻在通往福宁宫的路口,选择另外的方向,陈玉半点都没觉得意外。
左中殿,近日施乘德、沈风君和齐黎打太极、不,审案的地方。
遥遥望见左中殿门前的灯笼,陈玉的眼皮狠狠的跳了下,“殿下想做什么?”
唐臻轻笑,“我以为你不会问。”
陈玉沉默片刻,提醒道,“施乘德和沈风君、齐黎心知肚明,李晓朝是故意拖着他们,不会在这里留下有用的信息。”
守在左中殿内外的京营士兵,猝不及防的见到太子,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给太子行礼,而是问太子是否有骠骑大将军的手令。
唐臻后退半步,不偏不倚的踩在陈玉的脚尖,脸上浮现淡淡的惊讶,“可是陈玉没告诉孤,出入左中殿需要骠骑大将军的手令。”
总不能其他人都可以自由出入,只为难太子。
京营士兵面面相觑,眼底满是茫然。
糟糕!
这里不是京郊大营。
唐臻终究还是如愿进入左中殿,他假装没发现急匆匆跑向后宫报信的士兵,径直走向沈风君等人存放每日审案记录的书房。
李晓朝肯定顾不上他。
更准确的说,留在沈贵妃宫中的人,只有梁安能顾得上他,其他人都要殚精竭虑的防止被莫名其妙的卷入新的谜团。
陈玉不是第一次来这间书房,却是第一次知道,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书房,竟然有如此多的风水宝地。
比如可以看清门口,但是不会被窗外、门外的人窥视的窄口。
他按照唐臻的示意站在窄口,心惊胆战的看着唐臻踩上凳子,生疏的挪动笨重破旧的摆件和数本几乎与玉枕同厚的书。原本铺满整面墙的木雕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狭长、黑暗的通道。
唐臻拍了拍手上的灰,笑道,“你猜孤今日的运气怎样?程守忠只告诉我,这条通道可以到达右中殿的寝殿,但是没说具体是哪个寝殿。”
如今右中殿内有资格住寝殿的人,只有两个。
岑威和胡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