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番外三:凤行天下(三)
【05】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若说金銮殿这场逼宫,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大概就是吴予子的出现。
他是行走江湖的闲散大侠“吴予子”,更是那个马背上开疆拓土的南宫正淳。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爱穿青色的衣裳。
厉凤行怔怔地看着眼前这身颀长的青色,原来,她年少爱慕的英雄早已在登基之后,远赴江湖,而那个向她求爱、娶她为后的,竟然是代坐皇位的南宫延庆。
好荒唐,比八月十五中秋夜根据烟花翻后妃牌子的规矩还要荒唐……
难怪他说【初次见你,我便想娶你为妻】,她与他的初次相遇,是她在内乱时救下他封赏镇国左将军那次。
难怪他会掀翻那一树凌霄花,弱得连个匕首都躲不过,还轻易受人蛊惑说“女扮男装”是个罪名,弥留之际心灰意冷地说【你从未爱过我】……
上天也早就暗示了她多回,只是她没有往深处去想。
这一切,从他让她不做将军,做他的东宫皇后开始,就错了。
错,错,错。
难回头,求不得,终成空。
正当她心烦意乱之际,乱贼皇叔南宫雄甫见势不好,用足尖迅速勾起断剑,往她的方向飞去……
好像,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倒也不去躲了。
闭上眼睛去受这把断剑,然后去阴曹地府揪着南宫延庆问个明白——为什么他至死都不肯跟她说出真相!为什么要用南宫正淳的名义骗娶她!
只听得断剑落地的声音。
厉凤行抬眼只看见那身青色长衫闪过……南宫正淳护在了她的身前,若不是于倾城和南宫彦一左一右击开了两截断剑,恐怕这中剑的就是他了……
他竟然还有空跟她开玩笑:“你的身手,现在这么差了?”
厉凤行内心一阵酸涩,装作没有听到,只喊着:“你们几个人管我做什么,还不快去追!”
于倾城和南宫彦去追南宫雄甫了,龙椅旁,只剩下厉凤行和南宫正淳二人。
她倒宁可他不要护着她,不要记得她,让这短暂的相处时间空间里,平白无故生出许多尴尬来。
南宫正淳还是启了唇:“没想到,你竟成了他的皇后。”
厉凤行淡然一笑:“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我竟成了他的皇后。”
眼下,这身绛红色的凤袍,颜色倒是挺刺眼的,甚至连她嘱咐要绣上的凌霄花,都看着扎心。
南宫正淳也在看她的凤袍:“这上面的凌霄花开得真好,不过,你还是穿战袍好看。”
厉凤行轻哼了一声:“那是圣上孤陋寡闻了,他们都说我封后大典那天,一身红装嫁衣的时候,最好看。”
那时满心满眼都是少女的炽热爱意,怎会不好看呢?
可惜,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南宫正淳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了。
南宫正淳大概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顿了顿,缓缓伸出了手:“凤行,南夕门派也种了许多凌霄花,我在那边还缺一个得力的助手,你可愿意?”
【凤行,你可愿意?】
那年御花园,那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也是这么问的。
然后就开启了她悲凉至极、整颗心从丰盛到荒芜的后宫十余载。
【凤行,你可愿意?】
现在这个男人,也这么问。
可她早已不是、再也不是当年的厉凤行了。
她摇摇头,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那是你的路,你希望我走的路,不是我厉凤行想走的路。厉凤行有自己的骄傲、自己的责任、自己的身份,自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怎么活。”
说罢,就这样骄傲地转身,任由南宫正淳的手顿在空中,而后无奈地缩回去。
只听得背后一声:“好,希望你如愿。”
厉凤行昂首挺胸,坦坦荡荡目视前方,将眼眶的泪水硬生生收了回去。
不可能落泪的。
为这种情爱小事。
她心里明白,她喜欢的,只是那个马背上开疆拓土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而已,既不是开国与满朝文武商议大事的圣上,也不是潇洒行走江湖的蒙面侠客。
那个在她的旧战袍上放一支凌霄花、给她量身定做新战袍,鼓励她用女子身份建功立业的男子,已经死在了十余年前。
他们不过短暂交错,尾声潮落。
至于她的人生,还长着呢。
情字难写,往后只当旁观者,不愿再做局中人。这壮丽山河,可比那一个两个男人,要多上好几分颜色。
新君南宫彦继位,宣告天下太平。
厉凤行位居太后。
厉太后下的第一道指令,便是后宫不养闲人,也不误人青春。
南宫延庆在位期间纳的妃子,可选择带着妃俸自行离宫恢复自由身,不用守着太妃的虚名在宫廷之中惶惶度日。
不愿出宫,擅膳食的去御膳房、擅装饰的去尚宫局、擅文书的去修书阁,总之均按能耐封个一权半职,按月赐俸。一时间,后宫运转呈现了诡异的盛世繁荣,大概南宫延庆本人都没想过,自己的三宫六院也挺卧虎藏龙。
闲人多作怪,只要有事做,就不会闹事生事。
后宫那些事儿,多半都是吃饱了撑的。
这是厉凤行十余年皇后生涯最深的心得体会。
厉太后下的第二道指令,便是将御花园的荷花池填平到只有膝盖深。
往后任谁再想去吸引别人注意,都不会去作践这池清水了,而这里,也再不会埋葬任何女子孤独的尸首……
毕竟,很久很久之前有人说过【姑娘,夜里水凉,泡太久对身子不好】。
厉凤行转头之际,忽然看到御花园角落的凌霄花开得正好,明晃晃的,鲜艳夺目。
她情不自禁地吟诵了一句:“披云似有凌云志,直从平地起千寻。”
这句诗真好。
是谁说过这句诗来着?
一旁伺候的嬷嬷福了福身:“太后喜欢花?”
厉凤行错愕地停顿了几秒,而后笑了:“大好河山,我都喜欢。”
嬷嬷满脸黑线:“……可需要老奴折两支放在太后宫里?”
“不必了,随它去吧。”厉凤行伸手抚摸了一把那艳丽的花瓣,“这才自由。”
嬷嬷宽慰着:“老奴只是看太后触景生情,想着……”
厉凤行冷了冷脸:“嬷嬷话多了,管好你自己、少管闲事就行。”
嬷嬷:“……”
厉凤行心里明白,尘埃落了定,一切不过一场如梦令。
后来,她时常仰望天空,或者去看御花园那株越开越好的凌霄花。她从不觉得自己孤独,说的浪漫些,自她放下这段荒唐情事之后,已完全自由。
千百年后,真假替身皇帝的荒唐故事,被史书抹了去,那些记载上永远都不会有南宫延庆的姓名。那些斑驳了千古的字迹,只会记录她厉凤行是开国皇帝南宫正淳在位史上唯一的皇后。她和南宫正淳,也算换个方式,在千百年后,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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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鹊桥仙
“鹊因桥路接天津,柔情如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太后的安生日子没坐稳几天,新君南宫彦就带着他的龙玺来了。
“终究,这宫里还是只剩我一个人发呆啊……”厉凤行愣了愣,又无言笑了笑。
这对亲父子好生奇怪,多少人为了这方破石头,争破头,唯独他们二人,老是拱手相让……真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一个热爱自由,一个情有独钟。
呸,太不负责任了!
可终究她还是接过了那方龙玺。
南宫正淳送给她最后一句话便是【好,希望你如愿】,所以她不由自主就对着南宫彦说出那句话:“我希望她如愿。”
她希望于倾城能与爱的人长相厮守。
她希望于倾城爱的这个人,也长长久久地爱着她,而不是坐在这身不由己的高位,日复一日变成了全天下最光芒万丈又最脏的男人。
她希望于倾城自由,在令她舒适的一方小天地里自由翱翔,而不是为了爱情失去自己终身被困在吃人的宫闱里。
因为淋过雨,所以想帮别人撑伞。
她愿成为这鹊桥仙,让南宫彦无后顾之忧地奔赴自己的所爱。
她的前半生,是一朵凌云而立的凌霄花,向着她的太阳,不断向上攀爬。
而如今,她要做他们的太阳,将昏暗颠覆,将阴霾刺破,光芒万丈,撒遍大好河山。
厉凤行就这样,成了一代传奇女帝。
古往今来的万万千千的女子,有她们做女人的方式,厉凤行也有自己做女人的方式。
她曾说,要用自己的能力,赋予女人更多的资格。
她也做到了。
女人不能建功立业、上阵杀敌、入朝为官,不能不理皇上、不能称帝,这只是过时又不合理的传统而已,她身体力行地废除了这样的传统,成就一生中最伟大的政绩。
号令天下,用人唯贤,励精图治。
倒也曾有人为了讨好她,自荐枕席,更有甚者,还找了几个男宠,面容与南宫正淳有几分想象,都让她义正言辞地拒了去。
前途事业、江山社稷,远比爱情重要。
她不想任何人来破坏她好不容易调整好的状态。
很快,便到了厉凤行三十五岁生辰。
这日,她循例登高祭天,忽然听见一声悠扬的竹笛声,一行人不禁向下俯瞰……
这山下,竟破天荒开满了凌霄花。
绚烂夺目至极。
仔细分辨,那花竟组成了八个大字:
【凤行天下·国泰民安】
随行的文臣武将无不跪下称奇:
“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春归。这是国之幸事、国之吉兆啊!”
“厉帝真乃天命所归!”
“凤行天下,国泰民安!”
黑压压跪下的群臣都没有发现,厉凤行的眼神始终注视着花丛中那手持竹笛的长者,蒙了半面,身着青色长衫。
她自然知道,哪有什么“凤行天下,天命所归”,这场凌霄花,不过就是他送给她的一份生辰大礼。
在他心中,她永远是他的“国之大幸”。
这一夜,厉帝破天荒醉了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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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沁园春
“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一晃便又过去了十余年。
不知不觉,厉凤行鬓角成霜。
这一年的殿试,有一对兄妹力拔头筹,不分上下。
男子眉眼像极了于倾城,天真烂漫,立志荡尽天下不平事。
女子眉眼像极了南宫彦,心思细腻,胸怀天下万民。
名字也很有意思,哥哥叫南风,妹妹叫知意。
厉凤行突然有些好奇,斜倚在龙椅上:“两个小家伙,你们从哪里来?父母从事何职?”
南风特别江湖义气地抱拳:“我兄妹二人,出身草莽,父母久居顶天寨。父亲是个博览群书的教书先生,母亲是个顶天立地的寨主。父母亲时常教导我们,厉帝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圣上,要全心报效!为国为民!”
南风……
知意……
厉凤行喃喃地念着这兄妹二人的名字。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大老远的,又被那对小鸳鸯秀了一脸。
她御笔一挥,钦定这兄妹二人为新科状元,并列,嘱咐太傅、太保、领侍卫内大臣等满朝文武好生培养。
南宫家的江山,也算是后继有人。
而山那边的顶天寨,那个像极了她的于倾城,也活成了她的愿——自由、灿烂、快乐,与相爱的人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地厮守一生,生一对可爱的儿女,一个随父,一个随母。
淋过雨,能为别人撑一次伞。这一世,倒是无怨无悔了。
至于这女子为帝的功过,就让后人评判去吧。
厉凤行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马蹄声、战火声,还有一个青色战袍的男子对她说:
【世人都道女子本弱,可连中原的女子,都将天下兴亡扛在肩上,也是国之一大幸事。】
【只是,就不必强行扮做男子了。你只管用你女子的身份,去作战、去生活。有我在,没人会说你的不是。你只管大大方方地,做我中原将士的,第一个女将。】
她有幸成为第一个,也有幸不止是最后一个。
只是,若有再世轮回,还是愿来生落户山水,在盛世太平之中,有能力做一个潇洒从容的女子,自由灿烂,鲜活一生。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