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民不畏死
进了县衙大堂,朱翊钧端坐在大堂正中央的黑漆木椅之上,郑梦境紧挨着他站在一旁,四名亲随左右两旁站立。朱翊钧看了一眼右边的贺忠君知县,一本正经的问道:
“贺知县,快将剿匪的军情细细讲来吧!”
贺知县拱手施礼,胸有成竹地开始回话:
“启禀皇上,三个月前,贼首李圆朗和王子龙,借助白莲教的名义,在龙南县以东的桃隘乡鸣鼓祭旗。数日之内,贼寇就聚集上千人之多。他们砸开富绅的大门,哄抢府邸的粮食,还杀死前来阻拦的家丁。被抢的富绅很快就来到县衙报案,下官一边紧闭县衙大门,一边差人紧急上报南雄知府。知府令我等立即展开围剿,下管这才从府库中取出刀枪,和贼寇厮杀一处。见到官兵武器精良,他们暂避锋芒,又流窜到南雄府衙。南雄府的军官,备战不足,顷刻便有十数人被杀,被杀的普通士兵更是多达一百人之多。”
“什么?竟有如此之多的官军、士卒被贼寇所杀?”
朱翊钧听到贼寇杀死府中军官时,内心五味杂陈,他既痛恨贼寇丧心病狂、祸乱国家,又替死去的官兵深感惋惜。他缓了缓情绪,继续问贺知县:
“现在贼寇的情况呢?”
“现在的形势基本明朗了。贼寇的一名首领王子龙,已被守卫的军士所杀。城头悬挂的首级便是从他项上取下来的,他的腔子则被抛弃城外,任凭野狼恶犬争相抢夺而去。”
“那么贼寇头子李圆朗,现在何处呢?”
“李圆朗已经被官军活捉,他现在正被下官关押在县衙的大牢之中呢!”
听到这里,朱翊钧的心里喜忧参半。喜的是,贼寇首领一死一擒,局面似乎已经基本得以掌控了;忧的是,自己千里迢迢赶来,竟没半点功劳,还要落得个劳民伤财的骂名。
朱翊钧当然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他命贺知县将贼首李圆朗押解到大堂之上,他要当堂审理。
“贺知县,把你的官服脱了,给朕换上。朕今日要亲自审理案件。”
“皇上,您穿下官的官服……这……这似乎不妥吧?”
“这有什么不妥?难道朕没资格审查吗?”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少废话!快点给朕拿来!”
贺知县没有办法,只得脱去官服,官帽,亲自递交给皇上。皇上脱下自己的衣帽,让郑梦境收拾好,便穿上知县的官服。
“你速去将罪犯李圆朗带到这里!”
贺知县使了个眼色,两名衙役便从侧门出去了。不大会儿的功夫,衙役们押解着被五花大绑的犯人来到大堂之上。
但见这名犯人身材魁梧,膀大腰圆,一看就是个力气大的汉子。他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凡是衣服遮不到的地方,都有清晰可见的条条伤痕。他抬头瞥见堂上坐着的人是个新面孔,先是一愣,然后用无所畏惧的神色盯着堂上的这位官员。
贺知县蔑视地看了他一眼,厉声呵斥道:
“大胆狂徒,见了老爷为何不跪!”
“我李圆朗跪天、跪地、跪父母,就是不跪你们这些鱼肉百姓的贪官!”
贺知县顿时怒火中烧,用手指狠狠的指着他的脑门儿,边跺着脚边从嘴角挤出一句话:
“不知礼仪的东西,给我狠狠地打!”
四名衙役见状,连忙上前朝他膝盖后面使劲儿地踢去,李圆朗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他还要挣扎着站起来,却被衙役们死死的控制住了。
这时候,朱翊钧才开始审问他:
“李圆朗,你为何要聚众谋反?”
“有道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听到这里,贺知县破口骂道:
“大胆刁民,竟敢妖言惑众,混淆视听!给我掌嘴二十!”
衙役们正要伸手抽打,却被朱翊钧叫停了:
“慢!——贺知县,今天是你审案还是朕……嗯,还是我审案呢?”
贺知县不敢多嘴,只是用眼睛恶狠狠的盯着李圆朗。
“李圆朗,你不用害怕,有什么冤情,尽管说出来。本官一定给你做主!”
“大人知道,几个月以前,正是田间耕作的农忙时节。可今年不比往年,旱灾特别严重,种到田里的禾苗很快都要枯萎死了。
始兴县的百姓纷纷上书知县大人,希望他能组织人力开凿河渠,灌溉农田。可知县大人却说资金紧张,没钱组织乡民开挖沟渠,还让我们提前上缴今年的赋税,才好兴修水利。
我们听了都十分气愤,本来赋税就十分严重,现在还没到丰收的时间还要我们提前交租。我们乡里就有人开始暗地里骂他丝毫不体恤民情,只会鱼肉百姓。
谁知他放出的耳目得知了百姓的怨愤之言,不分青红皂白抓起来几十名百姓严刑拷打。我们百姓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再妄议县衙。
知县大人不管百姓死活,只顾自己吃酒享乐。酒醉之后又经常欺男霸女,谁家漂亮的姑娘或是俊俏的小伙子,都被他统统抓到县衙,行使苟且之事。民怨沸腾他不管不顾,只用棍棒惩罚不顺从他的百姓。
许多年轻的壮丁看不下去,远走他乡,另谋出路去了。可事情到了丰收的时节,就彻底恶化了。田里颗粒不收,他还强迫百姓缴租,并且还把逃走的百姓的租税,算到左右邻居的头上。我们乡里的百姓实在活不下去了,不得已才举旗起义的!”
李圆朗这一通话,酣畅淋漓的讲了出来,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似乎身上的伤痛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朱翊钧看着贺知县,义正言辞的问:
“贺知县,李圆朗所说之事可否属实啊?”
贺知县眼珠一转,很快就镇定的回道:
“乡野村夫的狂妄之语,不足为信!圣上明察,下官向来勤政爱民,对乡民秋毫无犯啊!”
“贺知县,你要知道,纸里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倘若现在认罪还为时不晚,倘若惹怒天顔,定叫你粉身碎骨!”
“下官……下官……下官从未做过这般伤天害理之事!征收赋税都是按照朝廷的政令执行的!至于他说的欺男霸女,更是无稽之谈!”
“好,好,好,这下就有好戏可看了!谁是谁非自有公论,事情真相须臾之间,便可大白于天下!”
贺知县其实心理素质却异常的强大,换做别人早就磕头认罚了,而他却面不红来耳不赤。他之所以这般抵赖,不是因为他相信幸运之神的眷顾,而是因为他做事精明又毒辣,从不会留任何作案的痕迹的。
他很清楚,那些胆子大的造反的人,早已经成了他的刀下之鬼!而那些存活下来的百姓,又多是胆小如鼠之辈。他们平时见到自己都躲得远远的,现在要是让他们上大堂来,他们定然是不敢说出半句真相的!
至于那些被他凌辱的童男童女,也都被秘密处决了,尸首就丢弃在后院的枯井里里面!
如今即便皇上真能找到证人,也定然问不出个子丑寅卯的。
朱翊钧连忙吩咐身边的一名亲随:
“二德子,你去外面叫上五十名侍卫,到城里大街小巷敲锣打鼓、张贴告示。就说天子体恤百姓的疾苦,特派钦差为大家做主来了。凡是被贺知县欺凌过的乡民,都可以来县衙钦差大人这里伸冤!”
二德子飞身出去,五十名侍卫很快在城中宣传开来。
刚开始,百姓听到外面敲锣打鼓的声响,也是十分好奇。等到他们听说县衙来了从京城来的钦差大人,要为他们伸张冤屈,便开始逐渐聚集起来,共同分析现在的形势。
有人乐观地说:
“这次是从京城来的钦差大人,他这官位一定比咱们知县高出许多级别呢!他能管住知县,就能为我们伸冤。”
还有人谨慎地说:
“这个钦差大人是不是知县设的陷阱呢!这有可能是一个将我们一网打尽的毒计!我们还是小心为好!”
一时间,百姓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开来,半天也拿不定主意。
有几个胆子大一点儿的百姓,悄悄跑到县衙大门附近。他看到门外确实来了许多士兵,衣服样式与我们这里大不相同。但有一点儿可以肯定,那就是他们一定是一定是较高级别的士兵——因为他们的衣服明显要更高贵,更大气一些!
再一看,县衙大门敞开着,门口张贴着大大的告示。通过各种方面的判断,他们终于认定这次公告所说的,应该不会有假。于是他们集结起来,浩浩荡荡的来到县衙门口。
百姓们准备一一起冲进县衙,可是县衙里怎么能接纳这么多百姓呢?
郑贵妃就走出去,对百姓吩咐道:
“乡亲们,我们可以推举几位代表进来,其他的人呢,在门口这边观看审案过程即可。”
乡亲们似乎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很快就推举出来五名年轻的汉子,代表他们对簿公堂。
“青天大老爷,你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我们都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反的!”
“是啊,是啊,老爷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
“本官知道你们有冤情,特来为你们伸冤的!你们一个一个来说。”
中间那名样貌憨厚一点儿的汉子说:
“我先说,我先说。小人名叫陆小二,小人的妹妹就是被这个狗官给霸占去的。至今不见小妹的踪影,多半是被害了吧!”
“小人名叫陈小天,我亲眼看见知县大人将被玷污的女子推进后院的枯井里的。本来小人是来县衙禀报姐姐失踪的案情,谁知到了县衙就被知县扣了起来,关在一间柴房里。半夜里,小人听到外面有女子的哭泣之声,以为是姐姐的呼喊声音。于是我把窗棂的白纸戳了个洞,恰好看到知县老爷将姐姐推进枯井之中。小人吓坏了,后半夜就砸坏门窗,逃了出去的。”
说道这里,朱翊钧给另外两名侍卫亲随使了个眼色,他们立即动身,向后院走去。
“小人名叫刘大明,知县大人非要小人补全左邻右舍的赋税,小人没钱补缴,就被衙役狠狠打了一顿。家父上前理论,竟被他们活活打死了!”
“小人还有……”
朱翊钧实在听不下去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难以想象,一个小小的县令,作恶多端到令人发指的程度。这时候,两名随从果然从后院枯井之中解救出来一名奄奄一息的妙龄少女,只不过她的所有姿色都成了殃及自身性命的缺点了。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竟然有这般一边拿着朝廷的俸禄,一边鱼肉乡里的国家蠹虫!你身为地方父母官,不思为百姓排忧解难,反而仗势欺人,草菅人命!累累罪行,铁证如山,贺知县,你现在有何话讲!”
贺知县本来以为百姓不会有胆量来这里告状的,但是他这次严重低估了平民百姓潜藏的爆发力!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贺知县知道自己这次是在劫难逃了,也就暗自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于是他悄悄从怀里摸出一把五寸长的尖刀,朝自己脖颈上奋力的划去。
寒光乍现,令人胆颤;一腔鲜血,喷涌而出;事出突然,四下皆惊!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终于爷们儿了一回!当他第一次作恶的时候,是否曾料想过会有今天的下场呢?这个问题的答案,随着尸首倒地,也一起被丢进历史的尘埃当中了。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归田做村夫!
贺知县饮血尖刀后,一旁的衙役们齐刷刷的跪倒在地。他们磕头如捣蒜,乞求皇上能给他们留条活路。
朱翊钧叹了口气,十分感慨地说道:
“你们都起来吧!你们本就罪不至死,只要肯改过自新,也依旧是一条好汉!但你们犯下的罪,视情节轻重,按大明律法处置。等到大赦之年,你们又可以回到自由之身。”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看被绑着的李圆朗,更加激动地说道:
“乱臣当道,乃至于此啊!你等走投无路,才做出此等叛逆之事的。朕整日深居宫中,不了解乡间百姓的疾苦,这也是朕的过失啊!可你们杀死众多官军,也实在罪过有些大了……这让朕也很为难啊!”
这时候,刚才诉状的几位汉子都来给李圆朗求情,百姓看到这里也争先恐后地冲进来为他求情。
朱翊钧似乎还有些犹豫,不太情愿地说了句:
“先给他松了绑吧!”
先前的衙役上前给他松了绑绳。李圆朗也看出了皇上的为难,于是他飞身上前,捡起地上血泊里的匕首,只求一死谢罪天下。
说时急,那时快,朱翊钧一个眼神给到身边的亲随。二德子赶忙上前,抓住了他攥着匕首的手。二德子用另一只手,只在李圆朗手背上飞速一推,带血的匕首再次跌落在地。
“皇上,我……我有罪!请愿伏诛以谢天下。”
看了半天的郑贵妃,关键时候劝谏皇上道:
“皇上,我看李圆朗本性纯良,倘若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他一定会洗心革面的!”
“皇上,请饶了草民吧,请饶了草民吧!”
郑贵妃的话果然有用,皇上不再犹豫,爽快的答应了:
“朕这就赦免你们所有人的罪行。鉴于始兴县知县一职空缺,而你李圆朗又众望所归,就让你来代理行事知县之职吧!你们五名壮汉,就暂做衙役吧!朕这就写下任命文书,你们即可上任!”
他们又一次齐刷刷的跪下来,齐声喊道:
“谢主隆恩,我等定会齐心协力,报效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