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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任性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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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翊钧在太后宴席上喝得酩酊大醉,渐渐言语有些失态了。席间一名老太监上前劝和,希望能替皇上挽回颜面。不曾想这番举动,使得正在兴头上的朱翊钧感觉到,自己的威严竟然被一个太监挑衅!那种威严尽失,颜面扫地的挫败感让朱翊钧心脏都要气炸了!在这不经意的恍惚之间,他仿佛亲眼目睹了平日里喜欢在母后面前告自己的黑状的小太监,又三五成群的散落在酒席的各个角落,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朱翊钧不由得怒火中烧,顺手从腰间抽出随身携带的龙泉宝剑,就刺向其中这名尖酸刻薄、大逆不道的太监。怎奈这个倒霉的太监,怎么也没想到万历皇帝竟会突如其来的拔剑刺向自己,根本来不及闪躲。

    只听他大声尖叫一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随即晃了两晃就倒下了。鲜血从腰间汩汩流出,顷刻间就染红了身边一大片地面。其他的太监、宫女们被眼前的这一幕全吓傻了,围着桌子、柱子东躲西藏,哭爹喊娘。先前那两名跪在地上的宫女见状,也在慌乱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起身来。人命关天的当口,也顾不上那许多礼节了,她们只顾奋力逃命了。只听得一阵阵尖叫声、碗碟坠落声、慌乱脚步声夹杂一起,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朱翊钧只管胡乱挥舞着还在滴着鲜血的龙泉宝剑,嘴里念念有词的厉声喝道:

    “冯宝呀冯宝,你这个两面三刀的老狗!别以为你读过几年书、仗着有太后撑腰,就可以在太后面前妖言惑众,净是给朕穿小鞋!今天朕定要将尔等小人碎尸万段,就算你有玉皇大帝罩着,也注定教你插翅难逃!”

    要按照平时,他当着冯宝的面是言必称“大伴儿”的,今日也许是借着酒劲把自己多年来遭受的种种委屈一股脑儿全都发泄出来吧!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宝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没想到皇上的本意是竟然冲着自己来的!他顾不得寻思那么多,惊慌失色的拔腿逃窜出去。他一口气跑到李太后那里,上气不接下气地把这里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李太后闻听此言,也深感震惊,她立马站起身来,怒不可遏地跟着冯宝,匆匆赶来。当她看到眼前这幅混乱不堪的情形,立刻厉声呵斥道:

    “你这个失德的昏君,竟然能做出这样荒唐的蠢事,简直是岂有此理!你对得起张阁老对你的谆谆教诲吗?你对得起冯大伴儿对你的细心呵护吗?你对得起母后对你的殷切期望吗?看来这么多年来你的圣贤书都是白读了!你既然不愿做天下读书人的表率,今天为娘就废掉你的皇位,让你的胞弟朱翊镠来继承大统得了!”

    场面瞬间安静了许多,此时的朱翊钧已经醒了大半了。母后的一顿呵斥,更是如同五雷轰顶。他不由得强撑着让自己清醒过来,等他看到地上一具死尸、一滩鲜血、一片狼藉的场面,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已经铸成大错,于是赶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头认错道:

    “母后息怒,儿臣知错了!儿臣知错了!”

    “你还知道自己错了?你刚才行凶的时候怎么不记得了?我看今晚你就在慈宁宫门外的雪地里一直跪着吧!没有我的口谕,永远不得起身!”

    李太后说完转身离开了,冯宝紧跟着太后也出去了。太后便压低声音说道:

    “冯宝,你赶紧在郊外找块空地,厚葬了这个躺在血泊之中的倒霉鬼!然后,你一定要找到死者的家属,拨给他们拨发一百两银子作为抚恤金。注意,这事一定要做得隐秘,不要让他家人走漏了风声,坏了我们皇家的声誉!”

    “太后尽管放心,咱家办事向来以可靠著称的,此事交给咱家,就万万不会出差错的!”

    对于这个皇子,李太后心中早就埋藏了废除长子、改立幼子之意,只是在张居正的悉心管教下,皇帝并没犯下什么大的过错,也就没有落下什么把柄。这次正好借着这个关口,来实现她的夙愿。

    于是太后很快又叫来冯宝,想和他先秘密商量此等废立大事。

    “皇上失德,不足以作为万民表率,我欲行废立之事,你以为胜算几何呀?”

    太后原以为一直对自己唯唯诺诺的冯宝,会很爽快的支持自己的意见,她意想不到的是,这位看起来时刻奉迎自己的冯宝,这一次竟然和自己意见相左。只见他飞速思索片刻,便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启禀太后,废长立幼此等大事,向来都要慎重而为的!我朝太祖皇帝明早就定下立嫡立长的继位祖制,就这一条就是我等无法轻易改变得了的。如果太后执意要行废立之事,即使有老奴支持,也必然会遭致满朝大臣都的极力反对的。”

    “你这个不懂变通的夯货,难道没有看出来,皇上这次行凶的本意是针对你的吗?”

    “陛下确实说过这些话,但咱家以为这一定是陛下酒后说的气话,等他清醒过来就一定会回归正常的。而太后说的废立之事,关系到整个大明朝的前途。您不妨回顾一下这些年来,朝堂之上的那些言官的言行举止,他们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他们似乎个个都敢以死相逼,事实上不过是为了个人的政治利益,哪里有人会真正关心我大明朝廷的国运兴衰呢?咱家担心到头来非但此事难以成功,还将大大动摇我大明的根基啊!”

    冯宝心里自然知道此事重大,容不得丝毫差池出现。一旦考虑不周,就有可能身败名裂、万劫不复,他可不想轻易去冒这个险。现今的身份已经是位极人臣了,已经没有什么利益能真正打动冯宝的心了,因此他才会拿言官来当自己的挡箭牌。

    太后岂能不知道大明的这些祖训?她是亲眼见识过朝堂上的言官们前仆后继的以死相抗,据理力争的“盛况”的!

    当年海瑞罢官时的慷慨激昂之词犹然在耳畔时时回响,像一把钢刀不断扎向自己的内心。没曾想太祖皇帝制定的的广开言路的言官制度,竟然成了制约自己权力的枷锁!先皇在天有知,也未必能安然沉睡吧!太后早就料到自己是终究拗不过那些大臣的,没想到的是冯宝的话竟然第一个给了自己当头一棒,那些意见虽然句句在理,却大大的不入太后的法耳。李太后一时也无可争辩,只应声附和道:

    “看来这也是无法撼动的事实了。”

    然而李太后终究不肯死心,她又匆匆召来足智多谋的外臣张居正,再来听听他的意见。

    张居正已经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多年的操劳都把他折磨得力不从心了。俗话说“人老不以筋骨为能”。他本来就可以风光体面的告老还乡的,并不愿意在最后关头生出什么乱子来。因此这次太后的问话,他眼里写满忧虑,手里捋着长髯,嘴角说出来的话和内臣冯宝的意见如出一辙。

    李太后内心这下彻底凉了,她一时之间竟然成了没了主意的孤家寡人了。经过一番矛盾和复杂的心理活动后,依旧怒未消的李太后还是责罚青年皇帝朱翊钧在慈宁宫门前的雪地里跪了足足三个时辰,决议不肯发话让朱翊钧站起身来。

    皇帝受罚一事儿的来龙去脉,很快就传到了潞王朱翊镠的耳朵里了。他本来就要准备睡下了,也许是手足之情太难以割舍,也许是人的本性使然,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他赶忙披上外衣,亲自从红漆衣柜里抱出叠放整齐的厚厚冬衣和棉质坐垫,接着匆匆忙忙跑到慈宁宫外,交到自己的同胞皇兄手上。令朱翊镠没想到的是,朱翊钧只顾呆呆地跪在冰冷的地上,眼睛都不舍得抬一下。朱翊镠大口的喘着粗气儿,说道:

    “皇兄,你看你嘴角都冻得有些发紫了,你还是快快收下这些东西,也好抵挡一下严寒吧!”

    朱翊钧终于吃力的瞧了他一眼,仍旧痴痴地、略带颤抖地说道:

    “弟弟啊,你还是不要徒劳了……你又不是不了解母后,她老人家认定的事又有谁能改变呀……倘若母后知道我偷偷给她的命令打个折扣,她定然会加倍惩罚的!”

    朱翊镠也只好无奈地看着胞兄,心里头默默的、浅浅的叹息。片片鹅毛雪花逐渐布满朱翊钧的头发,眉毛,耳朵,肩膀,他开始的时候还只是瑟瑟发抖,到后来浑身开始抽搐,他始终倔强的咬紧牙关,任凭飞雪包裹着他的全身,冰冻他那颗依旧跳动的心。面对自然,人力终究是渺小无助的,忍耐超过极限的朱翊钧终于冻僵倒地了。

    始终站在旁边的朱翊镠猛然回过神来,他立即跑到慈宁宫报告给母后。不知是朱翊镠的诚恳,还是时间冲淡了怨气,李太后那份深藏的母爱终于被唤醒了。她赶紧命人给朱翊钧盖上厚厚的冬衣,又把他抬回乾清宫。

    皇帝寝宫里的红泥小火炉安静的燃烧着鲜红的火焰,太后的贴身宫女赵氏把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一口一口的喂给朱翊钧。过了好一会儿,朱翊钧才慢慢清醒过来。他微微睁开沉重的眼皮,当他看到母后和弟弟等人簇拥在床榻前面,本想起身说些感激的话语,奈何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只得干躺在那里,眼珠里饱含着委屈与悔恨交加的泪水。

    太后看着朱翊钧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眼眶也开始有些湿润了。不过她表面强忍着,不让外人看到自己内心脆弱的一面。这些细微的举止全被张居正看到了,他自然是十分同情自己的学生的,但他明显能感觉出来,太后并不想此事就此别过。他虽然也觉得皇帝这次的举止的确有失体统,但他毕竟是一朝天子,更是这么多年来自己辛苦培养的大明的主人。他知道皇帝这次是没有大碍的,调养几日自然便能痊愈的;但他又不想在这件事上违背了太后的心思。他思虑再三,最终建议太后:由自己出面代替皇帝起草一份“罪己诏”,等皇帝康复了就让他当着天下百姓的面,深刻反思自己的过错。当然,诏书里只会提皇帝酒后失德,并不具体阐述杀死太监的事儿。以张居正的文采,这点措辞也就一蹴而就的事。李太后看完诏书,特意强调要张居正追加一句,皇帝承诺如若以后再有此类草率失德之事,就甘愿还政于有德明君来治理大明天下。李太后最后终于满意的接受了张居正的建议,并令张居正组织择日昭告天下一事。

    这件事对于年满十八的皇帝来说是何等的颜面扫地、痛心疾首呀!这又是多么绝情的皇宫啊,今后唯恐稍有不慎被母后抓住把柄,这尊贵的天子宝座上面端坐的就一定会是胞弟朱翊镠了!想到这里,朱翊钧深深的告诫自己任何时候都不可鲁莽造次。为了保住皇位,他处处小心,时时在意,诸多不平之事他宁愿选择深藏内心,隐忍不发,也不会公然恣意妄为;对李太后更是言听计从,对胞弟也无计可施,只能表现得愈发宠爱有加。

    后二年,张居正最终积劳成疾,一命归天,享年五十八岁。万历皇帝朱翊钧亲自为之辍朝三日,赠上柱国勋,谥号“文忠”。

    再后一年,冯宝也因皇帝的嫉恨,被皇帝找了个借口放逐南京,不久便染疾而逝。

    随着两位老臣的先后溘然长逝,冲出桎梏的万历皇帝的似乎成长的很快;当年被困樊笼的一只雏鸟如今已经能自由地扑腾到半空中发出自己尖利而清晰的鸣叫声了。

    明初小说家罗贯中有首小诗,就最能体现出此时此刻万历皇帝朱翊钧的内心独白:

    数年徒守困,空对旧山川。

    龙岂池中物,乘雷欲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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