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灶马(6)
一人一几,相距一丈有余,两人遥遥而坐。
福王举杯:“景仁将军来京大概一月有余了吧?”
“回福王,一月又十八天,”
景仁放下酒杯,敛目收神,坦然回答。
景仁从北漠奉密诏悄悄回京这段时间,无论是兵部还是宫里,所有人对他不闻不问,每天就让他窝在吏部的这所院里。
院子宽大幽静,除了每天有两位照顾他起居吃食的小厮,并无他人。但景仁知道,虽然表面看这院子风平浪静,实则杀机四伏。
夹墙里有暗哨,花台后有伏兵,假山下有暗道,就连他每天喝茶的凉亭,如果有必要,景仁可以肯定,不超过两息,一个坚固无比精铁打造的牢笼就会从天而降,亭中之人纵然插翅,也无处逃匿。
前面是吏部行政大堂,后面就是素有铁壁堡垒的吏部地牢,一个悠闲的院子就这样随意的出现在中间,但凡一个人只要脑袋没被门挤了,那么就算用脚趾头想,这种地方也绝不简单。
“将军真是好记性,更是好耐心!北漠军事繁忙,将军在这每天无所事事,却能做到不闻不问,就这份耐心,将军一定是位沉稳之人,本王不得不说一句佩服!”
“福王谬赞了,”
福王仔细端详着眼前的景仁,从头到脚一丝都不曾放过。
这一个多月来,福王不止一次细细打量过眼前之人,当然这一切都是在景仁不知情的状态下进行。
景仁的身材要比其兄景天矮一些,细目长眉,由于常年身在边关风吹日晒,显得皮肤黝黑粗糙。
景天身材高大容貌俊朗,跟景仁虽是兄弟,但同父不同母,所以有些差异也是说得通的。
矮几前的景仁表情不形于色,说话不卑不亢,沉默时薄唇紧闭,性格一如从前—般孤僻。
如果要福王选择,福王更多一点喜欢景天,就算曾经用蹩脚的借口,不止一次捶得他满头是包到处乱窜,福王依旧喜欢景天多一点,这跟被打无关。
——只可惜斯人已逝,往事亦不可追……
“将军此次秘密奉诏入京,可知为了何事?”
时候差不多了,该查的也查了,到了办正事的时候了,否则再拖下去,台州的那位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等。
心中涌上一阵莫名痛楚,真相背后往往是血淋淋的事实,如果这一切都被毫无保留的掀开,她能承受得了吗?
“不知道,还请福王明示,”
景仁依然脸色平淡如水,丝毫看不出不耐烦的样子。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本王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将军,希望将军为本王解惑,”
“福王请讲,景仁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令兄仙逝,将军可在身边?”
“——在,”
“北漠一线天一战,景天将军带领的左路玄骑军几乎全军覆没,你兄长左腿断裂,身中四枪,后背十七箭,重伤昏迷,一路秘密送回台州,到家后第三日仙逝,景家痛失好男儿,朝堂少了一位英勇护国的柱石之臣,悲呼!”
景仁起身双手抱拳,面色肃穆朗声说道:
“男儿杀敌阵前亡,何须马革裹尸还,家兄为国为民,死得其所!”
“好一个死得其所!难怪令兄是面带微笑安然去世,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抖开手中描金折扇,福王幽幽说道:
“令兄身上之伤如此严重,所承受的痛非常人所能忍受。北漠敌寇未灭令兄壮志未酬,家中高堂尚在令兄未曾尽人子之孝,太师府娇妻更是待字闺中夜夜翘盼。本王无法理解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令兄竟然能安然撒手而去,难道他心中就不曾有一点点的留恋不舍或者不甘吗?景仁将军,你能不能为本王解惑一二?”
“这个……”景仁面露难色,斟酌良久喏喏说道:
“家兄一路昏迷,直到仙逝也未曾醒过来,也许当时他已经没有意识,也许他心里想到什么美好的人或者让他开心的事……”
“既然如此,如将军所言,令兄一直昏迷不醒,那他又怎么能在仙逝之前,还喝得下去酒呢?难道是被人强行灌下不成?”
景仁眉头一挑,低垂的双目精光一闪而过,这一切都被福王尽收眼底。
“家兄重伤不治,这事人尽皆知,他已逝数月,福王如今却说被人强行灌酒,不知是何用意?莫非福王在怀疑什么不成?”
“哈哈哈,将军休恼,本王只是一时想起令兄,当年与他相处甚欢,如今阴阳两隔,不免唏嘘不已。已逝之人不提也罢,来!将军,本王敬你一杯!”
相处甚欢?想当年就算你是皇子又如何,照样被揍得东躲西藏,闻声就往老太师床底下藏的不亦乐乎,难道现在选择性失忆了?
放下酒杯,景仁展颜说道:
“福王今天见我,不只是跟我小酌几杯吧?有什么话,福王就直说,我是个粗鲁汉子,喜欢直来直去。”
“好!将军是个痛快人,我喜欢!我最喜欢痛快人了!”
“——福王请讲!”
“数月前,悬镜司外出办案,当时他们正在追捕一群江洋大盗,结果顺手救了几个人,据说被马贼伏击。没想到这几个人大有来头,悬镜司立刻把这几个人送到了京都,然后又火速派人去彻查此事。被救的这几个人可是将军的熟人,所以才宣密旨让将军回京都,难道将军想不想知道这几个人是谁?”
“——谁?”
“一位是玄骑军右路参将王石,另两位也是右路玄骑军的,跟王石一样,都是是将军你的亲卫。”
“家兄丧事过后,我带着数十位亲卫返回北漠,确实被一路马贼袭击,当时幸亏王石等一众拼死护卫,我才得以脱险,后来曾派人找寻过他们,只是一直未果。”
景仁说道着,双手抱拳深深一礼:
“王石等人能被救下得以活命,烦请福王代我谢过悬镜司众位弟兄!不知王石他们如今身在何处?”
“好说好说,此事说谢还尚早,王石他们嘛,本王好吃好喝招待着他们的,将军不用牵挂。当然,本王跟他们相处这段时间,王石他们也告诉了本王不少事情。将军不想知道吗?”
“哦,说了什么?”
福王马不停蹄从台州返回京都后,悬镜司的人立刻洒了出去。马贼袭击景仁一幕,悬镜司尽收眼底,等景仁孤身仓惶逃离后,悬镜司一众出手救下仅剩的王石三人。
“袭击你们的马贼,虽然蒙着面,可他们却装备精良目标明确,攻防兼备进退有度,不知这是为何?”
“美人醉只生长在北漠,却在千里以外的镇国公府上出现,这又是为何?”
“令兄重伤昏迷,可是在国公府,将军却和副将王石夜里强行给令兄灌酒又是为何?”
景仁呼吸变粗,眉头青筋隐现,咬牙恨声说道:
“我不明白福王说什么,”
“将军不明白?据说玄骑军从上到下,无论将军到士兵,每人手腕上都有一只特制手环,除非手臂断落,否则终身不取。劫后余生的王石看到马贼尸体手腕上的手环时,他就算再愚蠢,也应该明白,有人不希望他们活着回到北漠。‘’
福王说罢,缓缓自饮了一杯,微微一笑:
“侥幸活命的王石终于明白,他们拼死保护的那个人,其实正是想要他们的命的那个人!因为他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这个世界上,唯有死人才会永远守住秘密。”
景仁额头汗珠慢慢流出,双手扶住矮几,十指紧握成拳,骨节隐隐发白,欲有爆发之势。
“哦,忘了告诉将军了,将军所在这个院子,虽然偏僻幽静,但凡是被请进来的客人,无论是江洋大盗还是武林高手,如果没有吏部的允许,数百年来,还没有人能踏出半步!将军听明白了吗?是从来没有!”
轻轻一收折扇,福王缓缓起身:
“将军是个体面人,更是一个聪明人。将军百战沙场攻城掠地如探囊取物,本王虽不才,上阵杀敌跟将军相比虽差了些,但有的方面还算过得去,比如机关埋伏一类的。当然了,将军这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估计现在有力气也使不出来多少,所以还请将军千万莫冲动,否则事情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杀人诛心!三十六计攻心方为上策,牌都摊得差不多了,既然景仁没有穷图匕见,那么接下来,该是翻底牌的时候了。
“告诉本王,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
景仁瘫坐在地,一直以来,他以为此事做得天衣无缝,绝对没有任何漏洞,没想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原来每一件事情的发生,最终总是有迹可循的。
“我要公平二字!”
“你觉得不公平?”
“是!不公平!”景仁嘶声说道,面目狰狞可怖:
“我十二岁随他一起跟父亲上战场,他就仅仅比我大两岁。我跟他一样,十数年来照样闯过枪林弹雨趟过尸山血海,立过的战功跟他一样多,身上的伤也不比他少!为什么他可以是玄骑军主帅?为什么他可以是下一任镇国公?就因为他比我大?就凭他是长子?凭什么?凭什么?这不公平!”
就因为自己比他小,就因为自己是庶出,所有的这些功劳和荣耀属于那个人,就连那个臭丫头当年指的也是他,就因为自己永远都站在他的身后,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他?这不公平!
如果所有的光环都照耀在那个人的身上,所有的宠爱都集一身,那么自己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就是为了当好一个衬托别人的小丑吗?
——就算是小丑也有尊严,也会反击的,因为即使是小丑也不该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