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章:万绿丛中一点红-2
九
党妹这样回避是很明智的,男人二狗儿没有这些醋性。公公却是个麦芒心眼,家里的一切他统管,包括精神文明建设,他更不喜欢干活时打嘴花。
她喝完了水。
王明富也系好裤子,没趣地转回苞谷地里。
老乔头没有生气,也许党妹比他和二狗锄得快,锄得多的原因,对党妹表示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宽容和关心,说:“歇会儿吧。”
这话是在党妹放下锄头喝完水以后说的,稍有点顺水人情。
党妹仍然是受宠若惊地接受了,也说:“爹,你也歇会儿吧。今天能锄完,不用急。”倒水,把水送过去。
老乔头在离媳妇老远的地方,放下草帽,坐下,饮渴牛似的,咕咕喝着。咽一下,那瘦瘦的嗓筋,扯着圆鼓鼓的喉瘤儿,上下一滚动。喝完,一揩脸,卷起莫合烟来。
十
二狗洗完澡,死尸一般,四肢八叉,躺在林带里,草帽盖脸。不是胖肚儿一鼓一息的换气,谁见了都以为是死人——他今天不快,弟兄大家,有苦大家吃,有福大家享。二狗儿的这种思想,虽然朴素得如同奴隶部落一样原始,但道理都是一样。他在小院里是个闷葫芦,又没脾气,雷打在脚后面不得快,大家只知道他有力气,能吃,能干活。替人手脚,别人高兴。可吃多了,别人就不一定还那样。
三狗女人就说:“二狗肚子是个盆,计划粮全给他吃了,分开过。”
其他多数人表示默然。
有时,妈妈看他当众吃多了,饭桌下伸过脚去,踏踏他。等没人,再给他个馍馍或饼。
其实二狗肚子大,也不是故意的,从小饿空了。一九六三年,二狗十五岁,爹饿死了,妈带着他从徽州逃到新疆。那时新疆有的地方能吃饱。二狗那饿扁了的小肚儿,天天叫苞谷糊糊灌得圆圆的。人肚如橡皮,越撑越大。到了二十五岁,二狗能喝一大盆粥,吃三斤米饭。这骇人听闻的食量,绝不是他苦练世界冠军,不吃这么多,他饿得慌,一饿就不肯干活。那时三狗儿没娶女人,家里没有看他不顺眼的,就尽他吃。
今年虚岁快四十三了,属狗。家里的事,他嘴里不说,可心里明亮着哩。他是娘带来的,三狗儿是爹生的,轻重不一样。今天他干活,叫三狗儿两口子上城逛街。
二狗儿越想越气,越气越没劲——他睡着了。
十一
“二狗儿,二狗儿!”老乔头喊,“二狗儿,那树阴里倒好睡?起来!”他喊着,一拍屁股,套上草帽,又接上他的趟口锄。
二狗儿怏怏地拗起身,坐着。
党妹怕老乔头再骂,倒了碗水放到一边,对二狗说:“喝,在这儿。”
党妹也去接自己的趟口锄。
二狗说了一句:“等会儿吧,娘来了。”
党妹往渠上一看,高高的两排树墙中,一个小脚女人,担着饭,被高大的树木,比得她又矮又小。
十二
她是一个可怜的老女人,她是一个苦命的老女人,她是一个不幸的老女人,她是一个悲惨的老女人!
在天灾人祸的三年困难时期。中国大面积大批量减少人口的时候,她从邻居、亲人的死尸中逃出来,越过苦难的河西走廊,沿着古老的丝绸之,西出阳关,横涉半个中国,讨要图命,来到新疆。一个半拉老头的军人收留了她,救了她母子一命。
现在想想,如大梦一场。往事历历,不堪回首!
人,怎么像夜游神一样?哎,命呀!不公的命!
她记得清清楚楚,她有个一个家,有个一个幸福的家。
她有过一个男人,有个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
她有过孩子,有过五个可爱的孩子。
记得清清楚楚:她的家是在离徽州城郊不远的庄上。她家住在庄南,三间瓦房,朝阳,一个南方式的小家院。院内长竹,四季垂青。
门前一条小河,河里有船,大船,小船和鸭划子。她出嫁就是做在船上和男人一起到婆家的。婆家的规矩大,说她人长得不错,就是脚大。婆婆扯了三尺红粗步,使劲给她的脚裹裹缠缠,变成个三角尖儿,疼死了。还不让她哭。她咬着牙不哭,因为婆婆说,大脚媳妇要踩坏门风。
男人爱她,每到夜里,就偷偷给她松开裹脚布。
解放了,她给他生了孩子。他很积极,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他样样带头,入了党。他入了党,她也觉得光荣。
大跃进,吃食堂,她家主动把三间瓦房让出来,给庄上做食堂。支起大灶,屋上冒出三竿大烟囱,屋内五口大锅,一顿煮八筐米,几百号人吃饭,好不热闹!
她高兴!党就是好!总线就是好!人民公社就是好!才解放不到十年,这就进了主义了!
她赶上了主义,孩子们也一个接一个地往主义里赶,一"跃进",三年生了三个。老支书说,这怕什么,生,只要有劲,生!多为革命作贡献,这不是旧社会,这是主义。世界上什么最宝贵?人,在党领导下,只要有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你们想想,人民战争,人民革命,人民土改,打淮海,闹解放,哪一茬不是靠人民?人多热气高,干劲大嘛。
十三
一九六零年以后,她们那个主义来得最早的地方,非但奇迹没有创造出来,悲剧出现了,庄上粮食不够吃,柴火不够烧,那些吃得最饱的,却饿得最凶。没粮吃,就吃糠,就吃野菜。庄前庄后,凡能用来充饥的东西,都争着找。有些小孩老人,却越饿越"胖",胖得发亮,发黄,眼睛发蓝。可怕的,死神来临之前的回光返照,给整个村子笼罩着一层悲惨的荫翳。
儿子饿死了,母亲哭几声,也跟着断了气!
丈夫饿死了,老婆哭几声,也爬不起来了!
死神终于在一天晚上叩响了她家的门,有人带信告诉她,丈夫在水利工地上快饿死了!她连饿带吓,两眼直飞金星,领着儿子赶到工地,最后一面见着了,最后一句话没来得及说。
她埋了丈夫,又赶回家。家里两个女儿,一个不行了,最小一个才两岁,饿得吃自己的手指头。血淋淋地咬,她不忍心,连忙把干瘪的,塞进她嘴里。
母亲的乳汁已经枯竭。
小生命强烈的求生欲,驱使着她穷凶极恶地撕扯着,吸着乳汁,然而,没有。咬出血来也没有。
慢慢地,孩子一阵痉挛,一阵痛苦的痉挛,从她无力的手中落了下去——这是她一辈子不能忘记的撕心裂肺的一次。
在家也是死,逃出去也不指望活。她闭上门,带着儿子外出逃命,听说新疆能活命,于是在西出阳关的盲流大军中,又多了一家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