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清涟篇）-乍有桃花坠入泥（一）
圣上一道嘉奖其仁义的圣旨颁布下来，京都人人就都知道了，金雀街的水木别院里住着的人，是林修撰的外室，是一名春风楼的公子。
这当真是件稀罕事。
当今陛下竟然会为一名小倌的事迹而深深动容，甚至为其免贱籍，赏黄金百两，锦缎百匹，珍珠千斛！
这完全不像厉行节俭的陛下会做出来的事情，要知道，在太后的管束下，陛下不仅对臣下抠门，对自己也抠门得很。
这般阔绰的手笔，不由得让京城的百姓纷纷在茶余饭后议论起来，说这冰冰凉凉的世道，情义二字，终究是万分可贵的呀，人心就应该暖一些。
可谁人知晓，这情义，并不是清涟与林远梅之间的情义，而是另外一个，连姓名都渐渐隐没在尘埃里的女子沈如。
真是唏嘘。
清涟伸手轻轻抚过那匹用来裁制嫁衣的大红锦缎，一言不发。
前来量体裁衣的裁缝却高兴得不得了:“公子你瞅瞅，这料子的红色红得那叫一个正呀，本来正室夫郎大婚才能着红衣，多亏了陛下与林修撰的看重……”
清涟还是没有说话，静静地将手收了回来，眼神里没有一丝光亮。
见清涟神色并不欣喜的神色，裁缝暗想道，难道她方才说错什么话了不成？
这新嫁郎好生奇怪，她量过那么多人的尺寸，每个男子都是眼神含羞，笑意盈盈的，只有这个清涟公子，这么好的婚事、这样深重的荣宠，他竟然一点儿也不珍惜。
难道是嫌这料子不好？
裁缝撇撇嘴道:“公子，别怪我说话实在，这料子已经是极好的了，您总不可能说，让我去将云锦阁的霜意锦拿来给你裁衣裳罢，那种极品的好物，就是王孙贵胄也难得拥有。”
裁缝也没见过霜意锦长什么样，她只是顺嘴一说，让这拎不清的公子好好想清楚，这嫁衣料子已经是最最好的那一等了。
霜意锦……
清涟的身形颤了颤，无奈勾起一抹苦笑:“难怪……”
难怪他看什么都觉得不入眼了，原来是早就见过了世上最好的东西。
就像她那个人一样。
见之，误终生；不见，终身误。
那到底是见好，还是不见好？
裁缝不懂他在说什么，拿了软尺准备量体，笑道:“公子与林修撰的婚事虽然仓促，但也算是好日子哩，因为不久后傅相家的长公子就会进宫与陛下大婚，公子能沾帝后大婚的喜气与运势，属实妙哉！”
清涟忽然开口问:“请问姐姐，傅长公子……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从前在林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前几年又一直都在春风楼里，不得迈出春风楼一步，所以对京城的人和事知晓得并不多。
恩客若是不提，他便什么都不知道。
“公子连这都不知道？”裁缝来了炫耀的兴致，叽叽歪歪道，“傅长公子，单名一个怜字，那真真儿是神仙一般光风霁月的人物，生得好看，品德又好，又有学识……除了比陛下大四岁，几乎是无可挑剔了。”
“那……陛下喜欢他么……”
话一出口，清涟便开始自责，他如何能问这样的话？
他应该期盼陛下是喜欢那位傅怜公子的才对，这样他们才会恩爱美满。
这样的问话，实在太卑劣了。
裁缝不知其中渊源，直接道:“傅怜公子曾是帝师，教了陛下四年，三年前陛下与他生了气，扬言不想再看见他，傅怜公子就再也没有进宫了。”
清涟想起来了，曾经在给如儿弹奏《凤求凰》的时候，如儿讲过，她的老师是一位极有耐心之人，可他背弃了她，所以她如今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那……”清涟犹犹豫豫着，试探性问道，“那这位公子，喜欢陛下么？”
“傅怜公子原先是许给先太女的，先太女可是一个勤勉善良的好姑娘，你年纪小，也许没听说过，当年整个京城的百姓，谁不知道先太女最是用功刻苦、最是怜悯孤弱了？傅怜公子与先太女谈婚论嫁的时候，陛下还是个九岁娃娃哩，要不是太后做主，傅怜公子也许会一直为先太女守节罢。”
是么，原来傅怜公子，与如儿，两个都是伤心人。
两个伤心人因为无奈的婚姻被捆绑在一起，如何能开心呢？
为何尊崇似皇宫里金枝玉叶的贵人，也还是会有这么多身不由己？
如笼中鸟，就和他自己一样。
清涟成亲的那一日，候在新房内等着林远梅宴客结束。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喜床上，即使盛装打扮，却依旧颓唐得好像一株凋敝了的水仙。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不久后，林远梅小心翼翼地端来合卺酒，醉眼朦胧地笑道:“清涟……今日老师也来了……她说，她给我们算了一卦，我们会儿女双全，一辈子都会无病无灾的……”
清涟接过酒，饮了一口后，忽然问道:“妻主，我想再饮一些，不知可否？”
林远梅揉了揉眼睛，不解其意道:“好，好啊……清涟高兴就好……”
但是她没想到的是，清涟竟然拿起酒壶，将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了！
“别……清涟，你一口气喝这么多，实在太伤身了……”
林远梅睁大了眼睛，手足无措地去夺他手里的酒壶，可是他已经饮得差不多了。
“妻、妻……”
“什么？”林远梅没有听清。
清涟却没有解释，他只有醉了，才能心甘情愿做接下来的事情。
他只断断续续地说着话，桃花一样的眼睛泛起雾气蒙蒙。
醉气染上他的全身，清涟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搭上眼前人的衣襟，哽咽道，“请容许清涟，为您更衣罢……”
林远梅不知道清涟的眼泪从何而来，也许是太高兴了罢。
她很喜欢清涟，他们一起青梅竹马长大，清涟甚至为了她与林家，自卖自己入春风楼。
这样深厚的情义，清涟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她呢？
他与陛下之间只不过是一段孽缘而已，他是她从小就认定的未婚夫郎，他们才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林远梅如此想着，便心情畅快了许多。
红帐被放下，一夜颠鸾倒凤，灯烛彻夜燃烧。
熟悉又遥远的少女声音在清涟脑中一遍遍想起。
“我只要清涟……”少女笑容满面，眼神坚定。
“我不想，我不想同你寻欢……”少女眼中满是珍重。
“纵使他们笑你执拗，不知委曲求全、不懂圆滑之道，但你坚守本心就好了，身体固然会身不由己，但心是可以自己决定的……”少女认真道。
“你刚睡醒时候的样子很好看，像……像水仙开花那样……”少女莞尔一笑，满室蓬荜，灿然生辉。
“好……清涟不悔，我也不悔。那我们说好了，谁也不要轻言放弃，好不好？我一定、一定要光明正大的将你带离出去……”少女紧紧拥住了他瘦骨嶙峋的身躯。
“他们给你用拶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求饶，为什么直到手废了……也不妥协？你不是连死也不怕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要在这个时候放弃？”少女满眼都是泪，都是不可置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