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入荆楚(四)
嘉仁帝未亡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大毓,新帝残害手足、谋逆夺位的罪名也落实了,一些文官罢朝不愿入朝光殿,百姓也趁机在街头闹事,有眼力见的趁机逃出了京城,看这架势战争必不可免,那还不如早早逃出去。
初来楚地时,沈月疏带我见了安王,安王只笑笑说,我和沈月琅都是她的女侄,虽说沈月琅夺位的手段不光彩,但曾经毕竟是正统储君,我如今请求她襄助,她很为难。
每年进宫祝贺,安王都是派的沈月疏前来,我与她本人只有过一面之缘,那便是初登基时她在朝堂下叩拜的那一面。
未亲政前,江展夏与我说,安王可信,我才让沈月疏代我养了一支无人知晓的兵,以备不时之需。在我与朝臣之间,安王一定会为了江展夏选我,但在我与沈月琅之间,她看着不是很想蹚这趟浑水。
的确,她只需要作壁上观即可,无须给自己惹上祸事,她也不稀罕我对她许下什么奖赏,当一方逍遥闲散的王,可比再掺和进皇权舒坦得多。
可是我需要她的襄助,只靠一支兵,与京城六十万禁军相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即使这六十万禁军中,有二十万是云崖曾经统帅的蓝旗卫,也许不会依照沈月琅的命令行事,但剩下的禁军数量依旧庞大,既然注定要夺权,要流血牺牲,就不能让流的血成为枉然。
“姨母,父后寝殿的屏风上,画了一幅图,名为‘双蝶’。”
安王的神情似有动容。
“他说,这幅画,是故人所赠,生而为人,被诸事牵绊,年少时所期许却求不得的圆满,只能付诸笔墨。”
安王沉沉舒缓出一口气:“够了……莫要用仲郎激我。”
“姨母,您若带领勤王之师入京,便可再见故人!”
安王道:“陛下,我已有相敬如宾的夫郎,膝下更有聪慧玲珑的儿女。我在楚地偏安一隅,这些年过得很好,不愿起兵戈,让他们提心吊胆。”
我攥紧了衣角,赌一把她对江展夏的情意,她曾经为他放弃的,可是这个世间最至高无上的位置……
“是什么牵绊了他,您不知道么?那牵绊了他一生的东西,如今却被沈月琅颠覆,他这一生的努力都付之东流……姨母,您当年不就是因为尊重他的坚持,才舍弃夺位,远赴楚地,从此天隔地远,不复相见么?”
江展夏寝殿里的确有一座绘了双蝶的屏风,但他却没有说过那番情意绵绵的话,那番话,是我编来诓骗安王的。
以江展夏刚直的脾性,他万万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安王想必也是知道的。
但是人就有贪念,她贪心地想,江展夏是否曾真的因为她,流露出一点点的真情来,哪怕是半信半疑,她也在心里想了无数个理由,说服自己江展夏真的有在念着她。
“……我应你。”安王蹙起的眉头忽然舒展,抿出一个无奈的笑,“我欠了仲郎许多,无颜见他,只希望陛下也能答应我一件事。”
“姨母请讲。”
我舒了口气……这一次,我赌赢了。
安王道:“留月琅一条生路罢,她是他的孩子,无论她造了多少孽,都请陛下,留她一条生路罢。”
“……我说了不算,这不是我与她的私怨,她是死是活,当由万民决断。”
“你不应我,就不怕我爽约?”
我犹豫了,我不能失去她的助力,可是我更不能空口许诺这样荒唐的事情,沈月琅与我的恩怨已是其次,她害民如斯,天下人怎会轻易放过她?
最后我咬牙道:“我不能应。”
“不愧是仲郎教出来的孩子。”安王笑了笑,道,“这些时日,陛下与月疏一同商议整兵罢。”
她答应了?
我按捺住欣喜,向她道谢后,在离开宫室的时候被她唤住。
最后她只是叹了口气,说:“无事,若真能入京,烦请陛下,待我问太后安罢。”
我纳闷她为什么不亲自去问候故人,却也没多问,点了点头,算是应承。
安王却一个人在寂寥的宫室里惆怅了许久。
当年太皇太后为先帝,也就是她的同胞姐姐沈梓筠指婚时,江展夏本有机会可以不嫁沈梓筠。
当时她射艺第一,母皇曾许了她一个恩典。
可是她怯懦,不敢承担觊觎姊君的骂名,没敢讨要他。
江展夏是命定的太女正君,从他入宫教养在太皇太后膝下时,就已经注定。
太女有单独的筵讲,从不与她们和他们在学林馆一处,反倒是她和江展夏的独处时间更多,青梅竹马十年的情谊,比金石还要坚韧。
她除了没有嫡女的身份,什么都比沈梓筠要好,母皇忌惮她太过势大,会攻讦太女,她一直都谨小慎微、如履薄冰,若是求娶本该是太女正君的江展夏,那可真坐实了她的不臣之心。
那是她第一次没有选择他。
五王之乱后,被天下人传言江展夏与她苟且的那一夜,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希望她扶持幼帝登基,维护先帝正统……
她说,让她放弃夺位,扶持幼帝登基也行,但江展夏必须得跟她走。
可他诘问她,她会不会让他当正夫,那她的原配夫郎,又当如何自处?
那时她说了很混账的话,她说她的夫郎出身琅琊王氏,与祈湄江氏相差无几,且恭顺妥帖没有不周到之处,她不能随意休弃。
她还说……江展夏若跟了她,虽为侍,却是正夫一样的礼遇,万不会薄待他半分。只要跟了她,他就不必为先帝收拾烂摊子,不用再支撑风雨飘零的江山,不用再受案牍劳形的苦了……
当年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怎么就说出了这样可耻的话?
那个晚上,江展夏看着她,一边笑,一边哭,他在先帝身边被漠视十余载,都不及这一刻来得教人伤心难过。
他厉声诘问她:“沈梓夜,你怎么敢……教我做你的侍?”
夫为尊,侍为卑,他做了十余载的凤后,见宫中侍臣那般伏低做小地度日,他一边瞧不上,又一边为他们唏嘘。
可眼前的这个人,竟然让他卑身为侍?
断不可能!
江展夏呵斥道:“曾经你说,我是你最珍爱之人,哪怕我的脾性执拗、刚强、随时随地都会刺伤人,你都会一一包容,待之如珍似宝……而今你欺我丧妻,欺我落难,便觉得我不似从前金贵,无须再细细呵护珍视,便以侍来辱我!”
她有口难言。
她想辩解什么,辩解自己放不下如今的夫郎与儿女,却又恍然顿悟——
她的夫郎儿女,与他何干?为何需他体谅?故人的心终究是变了,不似年少时那般干净纯粹,她再也做不到,只他一人,与其无耻地凑上去,不如两两相忘,
安王斜倚在楚宫的榻上,闭目假寐,眉头却无端蹙了起来。
明明已经避了他七年,最终还是在听到有关他消息的时候,失了稳重与分寸,许多要被带进黄土里的遗憾,此刻充斥着她的整颗心,疼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便为他、为年少时那个怯懦的自己,任性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