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绝处逢生（一）
不甚亮堂的密室里，那盏琉璃宫灯的光芒始终太微弱，那人将琉璃宫灯凑得离我更近了一些，似乎是为了照亮我的脸，将我的脸看得更清楚一些。
他看着地上跪坐着的，如阶下之囚一般的我，身形踉跄了一下，那双盛着盈盈碧波般的风情眼瞬间湿润，满是不可置信。
我仰视着曾经那个总是没规没矩、却又总是秉着真性情说话行事的少年，忽然见到久违的故人，我觉得窘迫至极，非常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是还没等我尴尬完，眼前之人忽然就蹲下身子，掩嘴哭了，颗颗晶莹剔透的眼泪，溅在粗糙冷硬的地砖上。
肯定我现在的样子太惨太丑，他看一眼就被吓到了。
前几日我照着水缸，发现自己瘦脱了相，再瘦一阵子，估计我就只剩一副皮包骨了。
他若晚些再来，看到我那副骷髅样子，岂不是被吓得更厉害？
“簌簌……我吓着你了罢……对不起啊……”
眼前这个人是冯簌，距离上次见面，恍如隔世。
上次见他的时候，我与傅怜还在建章宫里十分自在地喝茶看书，他缠着傅怜问这个问那个，很是潜心钻研学问。
而傅怜则十分耐心，几乎是有问必答。
夏日的凉风从竹窗外吹进，傅怜捧着书，慵懒地倚靠在竹椅子上，为冯簌指点学问的模样，在我心间又刻成了一幅漂亮的画。
而关于沈月琅的事情，其实在那时就已经初见端倪。
那时冯簌说他给一个关在石牢里的突厥奴隶喂了水喝，他还问我，这种牢房是做什么的，当时的我不以为然。
如今他穿着这样华丽精致的宫装，眉心绘着这样妖冶的花钿，一看就是后宫侍臣的打扮——还是位份不低的得宠侍臣。
前几日她们口中说的“贵君”，极有可能就是冯簌。
冯簌的情绪控制得极快，他马上就止住了哭声，却因为不忍见我这副惨不忍睹的模样，将脸扭去了一边，抽抽噎噎道：“我……我之前跟踪过她一次，可是半路被发现了，可是她没怪我，只是警告我不要跑到这里来……这次，是我灌醉了她，偷偷跑过来的……”
“你不用管我，我的性命就算交代在这儿，死便死了罢，要是因为我再连累旁的什么人，我心里会感到亏欠的。”
“陛下姐姐，您不能死，凤后哥哥他还在等您……”
“兰辞……？”
“他非说您没死，旁人都说他疯了，新帝也说他疯了，所有人都说他疯了……起初我以为他是因为伤心欲绝，才胡言乱语的，可是那日我去看他，他憔悴得不得了，被宫人们按着锁在了榻上，可是他的眼神是清醒的，他没有疯……他很认真地告诉我，陛下姐姐没有死。”
我被震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展夏被沈月琅哄骗算计，严令宫人透露消息，他想必还以为我回了皇宫，筹备战事，所以无暇给他请安。
天下人以为我遇到了刺杀，死于非命，穿上素白的衣裳守几日国丧便罢了，只要日子还能过下去，他们并不很关心谁人当皇帝，即使他们会有那么一阵子的惋惜难过，但也只是一阵子而已，
只有傅怜，他执拗倔强地笃定我没有死，所有人都说他已经疯了傻了，甚至将他当做一个疯子那样锁了起来……他还是一口咬定我没有死。
正因为他的执拗，冯簌才会起疑心，才会跟着沈月琅，才有了现在来密室里见我的这一幕。
只要有人知道我还没死……我就有生机，而这一线生机，是同样身为沈月琅阶下之囚的傅怜，拼尽所有力气为我挣来的。
冯簌又道：“陛下姐姐……您不要死，您再撑一撑，凤后哥哥他和您一样很辛苦，他活着不是为了腹中胎儿，而是为了您……他在为您坚持着，也请您不要自暴自弃……”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方才见到冯簌掉眼泪的时候，我心中还暗暗觉得男子就是容易情绪脆弱、就是会忍不住哭鼻子，可是如今换成我自己，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地砸落下了，干涩的眼眶一下子变得酸楚不已。
“凤后他……”我几乎失声，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不配提起他，我是他的妻主，可是我不仅没有保护好他，还害他也受了连累，“他……身子有几个月了……”
冯簌对我问的这个问题很意外，而后很快反应过来，我在这里被关着，根本不清楚外面的时间流转。
“四个月，已经显怀了……有时候我去看他，将手放在他的小腹，可以感觉到那个孩子在里面动呢。”
“那个孩子，竟然这般顽劣的么……”
“我也是这样跟凤后哥哥说的，他说，应该是随了孩子的母亲，天生就顽皮……不过他又说了，再是顽皮的孩子，只要为人父母发好好教导，将来都能长成好孩子。”
我哑然失笑。
这般温柔的话语，出自傅怜之口，我一点儿也不奇怪。
我与他天各一方，见不着彼此的面，也听不到彼此的声音，明明隔着十分遥远的距离，可是我却觉得他好像一直都在我身边，片刻都不曾离去。
“簌簌，谢谢你……不过，以后你不要在来这里了，要是被沈月琅发现，恐怕……”
“其实……”冯簌欲言又止，神色变得十分忧虑，“虽然她的手段很残忍，在朝廷上杀了很多人，又大肆征兵，劳民伤财，大家都说她是个暴虐的帝王……可是她对我说，她永远也不会伤我，让我不要害怕她。”
沈月琅这个疯子，不是觉得天下人都负了她，疯疯癫癫地想要报复所有人么？她怎么可能会说出这样柔软的话？
“我勾引她的时候，她好像看出来我是故意接近她的……可是她装作不知道，顺水推舟，还笑着问我，想不想当贵君，她把清凉殿给我住，我们日日都可以相见……”
这个沈月琅，到底有几张脸孔？
在我面前是个言行怪异的疯子，在朝臣面前是个暴虐自专的帝王，在冯簌面前……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
“簌簌，你相信她的话么？”
冯簌被我的话问愣住了，一时之间，他竟然无从回答。
过了半晌，他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是想清楚了，才认认真真地回答我说：“陛下姐姐，我要报你的大恩，还有……我很喜欢凤后哥哥，他若是没教我读书明理，现在的我一定会躲在一旁苟且偷生……所以，无论怎样我都想帮一帮你们。新帝她是做错了许多事，史官批判她，百姓唾弃她，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可是，可是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去指责她，因为她把自己的心给我了。您肯定觉得，我被她哄骗了对不对？但是凤后哥哥教过我，不能从别人的评价里去认识一个人，要靠自己的心去认识去感受，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待我这样好，明明我当初，只是给她送了一碗水喝而已……”
冯簌抬起眼，亮晶晶地看着我说：“就算以后她要下地狱，我也会陪她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