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莫知我哀（三）
听完我的话，沈月琅微微眯了眯眸，仿佛有什么她长久以来一直笃定的想法产生了动摇。
她的眼睛与我生得一样，都是盈盈动人的剪水秋眸，所以天生就是一副温柔的美人相，也难怪她年少时是万千闺中男子慕名去长街驻足偷看的对象。
她看着我错愕的那一瞬间，看到了什么呢，是不是看到了曾经的那个无助弱小、秉持着信念宁死不屈、最后却被命运无情嘲弄的自己。
像是回到了曾经那样绝望悲哀的时光里，与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对视，莫名其妙的，她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真是……荒唐啊。
后来的她，未能守住自己的本心，可这能怪她么？
她被全天下的人辜负，被她的父后遗忘，被她的夫郎舍弃，漫长的岁月里，她在所有人的记忆里渐渐消弭，包括她最爱的人。
沈月琅忽然变得很不开心，为什么人人都说她是天之骄女，可她的运气却偏偏那么差。
一双生了薄茧、冰冰凉凉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沈月琅轻轻帮我拨开耳边的发，我不知道她脑子里千回百转想了些什么，被她的动作拨弄得一阵恶寒。
我躲过她的手，满眼戒备地般审视着她，唯恐她又想出什么折磨人的主意来。
此时外头走进来一名她的属下，脚步极轻，走进来的时候一点声响都没有，蓦地出声道：“陛下，贵君说他……想您了，希望马上见到您。”
沈月琅的眉毛一挑，脸色忽然变得十分缓和，方才因为我和那个宫人给她带来的不愉快，仿佛都因为这个消息而烟消云散。
“去给贵君回话……孤马上就来。”
我心中觉得好笑，沈月琅这样疯疯癫癫，还有心思立贵君？
而且这个贵君，好大的面子，竟然可以劳烦她的属下大费周章地到密室里来请她回去。
目光扫过她腰间的锦囊，那拙劣不堪的针脚，还有浮夸的绣艺，绣这个锦囊的人，品味一看就不怎么样。
沈月琅转过身去，吩咐属下道：“将这里都收拾干净，让御膳房做两菜一汤来，别让她饿得将肠胃都磨穿了。”
“请问陛下……以后每天都是如此么？”
那个属下一怔，似是没想到，以自家主子霸道强横的风格，为什么不肯吃食槽里泔水的人是我，最后妥协的人却是沈月琅。
沈月琅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我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嗤笑一声:“看孤的心情。”
与她周旋那么久，我精疲力尽，侧躺在地上，觉得这个如烂泥一般的姿势其实还不错。
石门被重重地关上，我万般珍惜着火把未燃烧殆尽的时间，一旦火把熄灭，我的周围又会陷入无声无息的黑暗中。
我想傅怜了。
非常非常想。
如果他在我身边……他会跟我说些什么呢，他一定会说，“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陛下，您且遵循自己的本心，勿要动摇。”
他一定会这样坚定地支持着我的。
我如今坚守的东西，也是他心里坚守的东西，那个东西，比生死之事更珍贵。
可我如今的处境这般艰难，他还是不要在我身边比较好。
我只不过很担心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好好睡觉……
我的好兰辞，现在不会饿得更瘦了罢？
……
我不知道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被囚禁了多久。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太阳，某一日她们进来送饭送水，我照着水坛里自己的倒影，发现自己容颜枯槁苍白，像是一个活死人一般没有丝毫生气。
轻轻一扯头发，就抓掉了一把，这一把少说也有好几十根罢，也许是我成日饥肠辘辘，精神萎靡，又忧思过重，不得安睡导致的。
送饭的属下将新的食盒轻轻放在我跟前，收走旧的，动作行云流水，一点也不敢在此处多耽搁。
日复一日的接触与见面，她从一开始的唯恐避之不及，到后面，在我垂着脑袋一声不吭的时候，偶尔会对我流露出同情的目光。
也许是我太倒霉了罢，才以至于被沈月琅的属下用这样的目光盯着看。
当那个来送饭的属下要离去时，我扯住她的裙摆，像个丧家之犬般，垂头丧气地问道：“……请问你，凤后他……好不好……”
那个属下轻轻撤回了裙摆，犹豫再三，却出于对自己职责的坚守，什么都没告诉我。
眼看着她要走了，我又抓住了她的裙摆，死也不肯放手：“求你……我不会与沈月琅透露的……”
“……”
我泄了气，以为她什么都不会告诉我的时候。
那名属下轻轻侧回身，回了我三个字：“他不好。”
我的心头一颤，佯装镇定，声音却还是没忍住哽咽道：“他怎么了……”
“他非要为你申冤，被陛下锁起来了。”
胸前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片片刀割，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她解释道：“他怀了身子，若是不将他锁起来，他只要一能动，就像疯了一般日日去敲登闻鼓，陛下将他锁起来，是为了他好。”
“……谢谢你。”
我松开了拽住她裙摆的手，各为其主罢了，我没什么好多再为难她的。
后面这段时间，沈月琅来的次数并不多。
她每次一来，都是笑盈盈的，同我说今日在朝廷里又杀了几个人，在地方上又处死了几个官，说罢还要嘲讽我一顿：“听说你曾经很喜欢纳谏，文官谏言从不定死罪？难怪朝堂上的那些人如此言行无状，杀鸡儆猴之后，她们果然安分多了。”
我懒得理她，每次她来，我都撇过脸去，她要是强迫我与她对视，迎接她的，必然只有我的白眼。
“我想出兵打突厥……谢子燕不同意，威胁着我说她会一头撞在朝光殿的大理石柱子上，我不相信，说，‘那你撞罢’，她就真的撞了，那个血流了一地，真是不吉利得紧……”
我的拳头渐渐捏紧，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之后，只能缓缓松开，冷眼看着她。
“父后他不知道宫里的这些变故，我封锁了消息，谁都不让说，他问了寒薇，为什么你许久都不去给他请安了，我让寒薇告诉他，你要准备和突厥的战事，将来会很忙很忙……”
沈月琅絮絮叨叨的，也不管我搭理不搭理她，她甚至还让人寻了套桌椅，悠哉悠哉地坐在椅子上，在桌上撑着脑袋，同我说：“此次出兵突厥，举全国之力，从此大概会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你会心痛么？”
“你一手提拔上来的那个虞兰将军，好像是叫云崖罢，听说你尸骨无存，势必要将整个上林苑都翻上一遍，上林苑，可是横跨三郡呐，你说他该找到何年何月？”
每次她都想我回应她，说些忤逆她、刺激她的话，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说，她好像很失望，比起我如今的默不作声，她仿佛更怀念我先前那副咄咄逼人的模样。
她甚至会不开心地问：“你怎么不与我说话了？”
见我实在不搭理她，她就拿傅怜来要挟我：“你难道不想再见一见傅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