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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檄文之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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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怜一定有自己旁的想法,但见我这么赤诚地看着他,他没有驳回我,而是点了点头。

    我攥着他的手,摆弄着他莹白修长的手指,捏了捏他的指节,想起了冯簌方才对挨板子的形容,百无聊赖道:“板子打在手心里的时候……疼不疼?”

    傅怜的手瑟缩了一下,似乎是某种记忆袭来,让手掌情不自禁有了惧意,他淡淡道:“疼。不过……臣侍习惯了。”

    我感到意外:“习惯了?为什么?”

    傅怜摇了摇头:“臣侍过往的琐碎家事,上不了台面,用不着惹陛下烦忧。”

    一定是那个挨千刀的傅雪霖。

    我一边握着他的手,一边愤愤道:“是傅相打的你,是不是?”

    难怪新婚之夜,那些板子落下来的时候,傅怜表现得那么镇定,他并不是天生就有比常人更能忍痛的意志,而是因为遭受过多次虐打,身体习惯了。

    傅怜很惊讶,他并不知道我与秦满的对话,所以也不知道我已经打听到了他的过往,怔怔地看着我问:“陛下如何得知?”

    “孤自然是……偷偷打听了一些事情……”我不好说得太详细,傅怜这么骄傲的人,自尊心不是一般的强,肯定不愿意我怜悯他,从前隐隐问到这些话的时候,他都不太愿意与我说。

    “您不用这样紧张……”傅怜温和地笑了笑,从容得仿佛那些记忆一点也不曾叫他伤心过,“丞相大人怨怼臣侍害死了她最爱的夫郎,可是后来她还是娶了续弦,纳了许多的夫侍,十余个弟弟妹妹承欢在她的膝下,只有臣侍……是那个家的外人。”

    “那兰辞觉得,是你害死了自己的父亲么?”

    我格外关心这个问题,他如果一直被傅雪霖影响,以为自己是带着罪孽出生的人,那他这一生,岂不是都抱着赎罪的心走过来的?

    他的仁慈,他的悲悯,正是因为自己不曾得到过,才想着有了之后,多给予别人。

    傅怜的眼睛红了红,他生来丧父,心里便更加渴求着母亲的疼爱,可是他的母亲从未给过他。

    “臣侍不知……但臣侍很感激父亲,当年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将臣侍带到世上来走一遭。”

    “孤觉得人总是要有一死的,有的人的死轻于鸿毛,有的人的死重于泰山,帝王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死曰卒,士人死曰不禄,庶人死曰死。兰辞的父亲首先是他自己,再是她傅相的夫郎啊,他明知生产是以命换命之事,可是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他的性命,难道不应该由他自己做主么?为什么傅相总觉得,是兰辞夺取了她夫郎的性命呢?他明明是因为更爱你,所以做了一件很伟大的事情,傅相将他的性命看作是自己的私有,这对他不公平。”

    傅怜怔怔地看着我,眼中满是破碎,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被我说的这番话给惊住了,唉,我在他面前只能算才疏学浅之辈,有感而发地班门弄斧一下罢了。

    “其实……孤从前也时常怨恨着,怨恨父后,怨恨三位顾命大臣夺取了孤阿父的性命……但是孤心里都清楚明白得很,这也是阿父的选择,他选择用自己的性命,换孤清清白白地登上帝位,也许……这就是生养之恩罢,难怪羔羊会跪乳,乌鸦会反哺,生养之恩总是还不尽的,孤从前并不信鬼神,只有在想到阿父的时候,孤才希望人能有来生,来世让他做孤的孩子,孤把今生欠他的债,一并都还给他。”

    我想,我说的这些话,他应该是听进去了罢。

    以后,不要再觉得是自己亏欠了这世间,他要多对自己好一些,莫要偷偷自责了。

    淅淅沥沥,外头竟然又下起了雨,今年的雨水可真是丰沛,也不知道下这么多雨,会不会让河流决堤,冲毁庄稼,危害百姓的生计。

    白芍穿着一身便装,将从将军府里的情报带了回来,她走入殿内,行了一礼后,便将袖子里的折子呈上来给我看,又道:“陛下,丞相大人与谢学士在殿外恭候,请求觐见。”

    我捏了捏傅怜的手,笑道:“兰辞要好好吃饭,勿要多牵念。”

    随即我将手恋恋不舍地松开,傅怜也收回了他的手,微微颔首,在走到紫明殿外的时候,蓦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我只能看到他逆着光在门口站立,人影单薄,却显得异常坚韧不拔,岩岩如孤松独立,巍巍如玉山将崩。

    我复又笑了笑,对他挥了挥手,摆正自己的姿态,正襟危坐地等着傅雪霖与谢子燕进来。

    ……

    嘉仁七年五月中,以傅雪霖为首的清流对公卿贵族发难,列出五十六项罪状,累累罪行,罄竹难书。

    清流一派,更是以一篇字字泣血、气势刚健的《讨公卿檄》,激起天下文人的愤慨,朝中原先左右摇摆不定、只想作壁上观的大臣们,此间也纷纷按捺不住,纷纷声讨。

    此檄文痛斥各贵族卑污无能,专横跋扈,仗着祖宗的荫庇作威作福,罪不容诛,更是以一句“纵是举目皆凄凉,宁要踏碎公卿骨”成为当世绝唱!

    此案本该以各贵族幽居京城,上缴封地赋税权、且缴纳私库做个完美的了结,赋税权倒是交了,私库也缴纳了,以河东王为首的贵族,在朝中站出来笑。

    身为异姓王,承袭祖宗荫蔽,年过半百,她的心早就与尘世脱节,她觉得左右不过是死些低贱的百姓,所思所念只有簪缨富贵与世代荣华,哪管普通小民的死活。

    被如此讨伐,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道:“臣想知道,这篇‘宁要踏碎公卿骨’的檄文,是谁写的?”

    傅雪霖面不改色道:“是本相写的,你要如何?”

    河东王哈哈大笑起来,眉目变得狰狞:“你胡言!傅雪霖,你可没有这样的文采,胆敢与百年世家叫嚣,能写出这样洋洋洒洒、孤篇盖过整个大毓的文章,只有你的好儿子,当今的凤后!”

    我的心猛地一颤,情不自禁地捏了捏龙椅上的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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