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如沐春风（一）
“臣侍没有不悦。”他的笑容看着并非是发自本心，语气却温和如常，“陛下先喝粥罢。”
我赶紧装作浑身都失了力气一样，将脑袋歪去一边，可怜兮兮道:“孤忽然感到浑身乏力，估计得要凤后喂了……”
傅怜懒得拆穿我的小把戏，慢条斯理地掀开食盒的盖子，里面盛放的是一碗再简单不过了的白粥。
白粥也甚好，我如今一见到荤腥就要呕吐，简简单单的白粥正合我意。
傅怜一只手端着瓷碗，一只手拿着勺子，轻轻舀起一勺白粥:“应该已经不烫了，您先试一试。”
“这粥是凤后亲手熬的么？”我纵是没有胃口，可是傅怜喂到嘴边的东西，哪有不吃的道理，当即将脑袋凑了过去，将勺子里的白粥一口吞入。
“臣侍愚钝，不会下厨，这粥是小厨房熬的……”他敛了敛眉，继续舀起一勺白粥，手上的动作忽然就停了，并没有再送到我嘴边。
无所不能的傅怜，竟然不会下厨，这倒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不过他从小由秦满教养，再长大些就在皇宫里由江展夏带着旁听大儒讲学，时间与精力都花去了诗书上，自然再无空闲研习厨艺。
我赶紧道:“哎呀，凤后亲手喂的也是一样……”
这时阿柿进来通传:“陛下，宋美人与其他几位侍臣听说您食欲不振，都各自做了些吃食，想要来探望您……”
我不假思索道:“让他们择日再来，莫要打扰孤与凤后。”
“宋美人还说，如若凤后要单独与陛下叙话，他不进来就是，可还是希望能将吃食送进来……”
什么叫傅怜要单独与我叙话，他不进来就是，这话听着总觉得有些怪怪的，显得傅怜像是一个刁蛮霸道之人。
我蹙了蹙眉头，感到有些不悦。
傅怜替我回话道:“总归是宋美人的一番心意，拿进来罢。”
阿柿这才稍稍缓了口气，赶紧走了出去。
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他们平时给你请安的时候，也都是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么？”
傅怜怔了怔，将手里的粥碗与勺子彻底放了下来，他不是个善于说谎的人，尤其是当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的时候，他更说不出来谎话。
沉默了半晌后，他浅浅道:“还好……臣侍尚能应付。”
“其实，你可以与孤说的……”我轻轻叹了口气。
“臣侍不喜搬弄口舌是非……”
我与他四目相对，想瞧出些什么波澜来，可惜他的眼神也和他这个人一样清清冷冷，不笑的时候，让人望而生畏。
我复又叹了口气，阿柿这时拎着食盒走进来，将食盒打开殷切地给我展示:“陛下，宋美人做的糕点可真精致啊，这莲花糕点栩栩如生，宛如……”
我白了她一眼:“宋美人给你打点了多少钱？”
阿柿噤声，赶紧低下头，见我不说话，就只在等着她回话以后，她这才道:“回陛下，十两……”
“你现在就出去，当着他的面儿把这一盒糕点给吃了，就说是孤赏你的。”
“啊？”阿柿感到不可思议，生怕我改主意，赶紧“诺”了一声，拎着糕点走了出去 。
我笑了笑道:“孤还是更喜欢喝粥。”
我从傅怜手里接过白粥，双手捧着几口便解决掉了，再将空碗给子颂去收拾，喝完粥后，我感觉胃稍稍舒服了一些。
傅怜平静地注视着我，用锦帕为我擦了擦嘴角，似是不在意那些后宫中的争闹，缓缓道:“臣侍听说了一些朝廷的事情。陛下虽已将涉事的贵族禁足，但此非长久之计，这件事，需得尽快有一个结果。”
“孤倒是想直接治她们的罪……奈何……”
我说不下去了。
大毓的历代先祖皇帝也不是没想过办法制衡这些贵族，可她们也是江山的统治者，历朝历代努力下来，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让她们人在京城有个约束，可依旧能享受到封地的食禄。
她们根基牢固，拥兵自重，根本不惧朝廷会治她们的大罪，纵有失德之事，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惩大诫也过了。
可以说，她们是在历代皇帝眼皮子底下被慢慢滋养成如今这副模样的。
但我如今还有旁的心烦的事，朝中大臣除了以傅雪霖与谢子燕为首的清流对此义愤填膺之外，其他人都只是持观望态度，并不是所有的为官者都愿意将生民的利益放在自己利益之上的。
“陛下，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她们腐朽了这么多年，终于烂到了根。”傅怜的眼神还是那么平静，却异常坚定，“您才是天下人的寄托，正因为您坚持彻查耕牛案背后的隐情，后来才有人敢将真相一一带到所有人面前……”
我被他如此夸奖，脸颊蓦地一红，旁人夸我，也许只是溜须拍马，但当过我太傅的傅怜夸我，可见我是真的有了很大的长进。
“所以请您千万不要放过她们……一旦放过，您的子民会万分寒心，大毓的秩序也会彻底混乱。”
“臣侍知道，此番也没有办法将她们彻底击垮，将这群世家贵族连根拔起，应当是往后千百年人们的使命……”他主动握住了我的手，寒霜一样的眸子稍稍柔软了一些，“而今陛下要做的，就是以天子之威严，大毓律法之公允，让她们知道，即使是贵族，也不能随意践踏大毓律法的尊严与百姓们的白骨。”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我就是喜欢他这样意气风发地侃侃而谈，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叫我如沐春风。
可随即我又感到有些有心无力:“朝中许多人都极力劝阻孤不要再查了……孤如今的处境，说是腹背受敌也不为过。这是孤第一年亲政，她们迫于孤平时在朝堂上的严肃冷酷，看起来一个个的都对孤心生敬畏，可真要她们做抉择的话，恐怕也就是些墙头草…… ”
“墙头草也有墙头草的用处。”他看着好像很累，这是我第一次在傅怜眼睛里，看到与江展夏一般的疲惫感，“她们需要惩处，可绝对不由能陛下主动发难，陛下千万不可当这个起头的人。”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场兵不血刃、不见硝烟的战争之后，我还是得与那些世家贵族同处在一片屋檐下，我与她们本质上又是一样的人，不能闹得过分难看。
帝王应擅借刀杀人，这词听着残忍，可事实就是如此，且千百年来，有无数甘愿流血牺牲的人，自告奋勇地做帝王的那把杀人刀，不成功便成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