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有子簌簌(二)
冯簌见我应允,将头撞在青石砖上,磕得当当得响,他的脑袋却好像浑然不知疼痛。
“阿柿,你带他去收拾一下,再叫人去教导一些最基本的礼仪宫规。”我对阿柿道。
阿柿撇了撇嘴角,显得并不情愿:“诺……”
我看她一眼,她哆嗦了一下,马上换了副十分殷切的面孔:“诺!”
简单地用过晚膳后,我看着这些天的折子,无不是因耕牛案牵扯出来的后续,有人状告,有人求情,唯独置身事内的那一帮贵族,有恃无恐一般,对此默不发声,行事甚至愈加奢靡,似是在挑衅皇威。
阿柿在一旁研着朱砂墨,一只手捏着袖子,一只手在砚台上来回仔细转着,看着一脸怏怏不乐。
我顿了笔,嗔怪道:“愈发放肆了,在御前伺候,成日里哭丧个脸给谁看?”
“陛下又不许奴婢多话,奴婢不敢再说了……”
“这次允你说。”
阿柿来了精神,直言道:“陛下今日怎么带了个妖精回来?他行事粗鄙,长相妖孽,一看就是山中狐狸成了精,专门来蛊惑陛下的!”
我一拍她的脑袋,咬牙道:“妖精?你恐怕也是草木成了精,脑子里装的都是草!”
阿柿委屈,揉了揉脑袋,愤愤道:“凤后都因为这个妖精不开心了,您就看不出来?”
“有么?休要捕风捉影啊。”我警惕地看着阿柿,上次就是阿柿偷听到子颂说的什么萧姑娘,害我伤心了许多天,还把傅怜给弄哭了。
阿柿一本正经道:“放眼整个后宫里,侍臣也好宫人也好,凤后都是最好看的那一个人,可是如今却不一样了,那个妖精的姿容与凤后不相上下,更重要的是,他比凤后年轻!还有啊,他不识礼数、粗鄙不堪,什么话都敢在您面前说,久而久之,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您就会被他这清粥小菜给吸引住,觉得他有趣极了,被他深深地吸引……”
“他是来当奴婢的,不是来当侍臣的。”我白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提笔蘸了蘸朱砂,继续批复着奏折。
“可他看陛下那个狂热的眼神,天哪,仿佛恨不得下一刻就要以身相许似的,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觊觎陛下,实在胆大包天!”
我扬起手,阿柿被我这虚晃一枪的动作给惊到了,生怕我再打她的脑袋,身子缩了缩,马上认怂:“奴婢不说了……”
傅怜不喜欢冯簌么,可是他那样一个对谁都好的人,我从未见过他有过不喜之人,傅怜他应当不是那样狭隘的男子。
如果真的是因为冯簌而不高兴的话……我又已经应允人家留在紫明殿了,君无戏言,大不了以后,我离他远一些就是。
傅怜不开心,我就不开心,我一不开心,政务就处理不好,政务一旦处理不好,遭殃的就是天下百姓。
我迟早得告诉傅怜这个道理,让他知道,他的喜怒关乎着江山社稷,以后莫要轻易不开心了。
翻开下一本奏章,赫然写着“河东苛政猛于虎,百姓不堪重负,携家带口齐入山林,宁可葬身虎腹,也绝不出山。”
我眉头微微一皱,我明明已经减赋了,为何河东之地还有这么沉重的赋税?
再翻开下一本,“岭南岁末大饥,朝廷饷银久不至,草木俱尽,人相食,臣见老一妪持死儿,且烹且哭,臣问曰‘既欲食之,何必哭?’妪泣曰‘此吾儿,弃之且为人食,故宁自充腹耳。’臣因此毛骨悚然!”
人相食……
好一个人相食……
我的胃里忽然就翻腾出一股酸楚,似是要将方才的晚膳都呕吐殆尽,扶着桌沿,用力地干呕着,像是要呕出我的五脏六腑来。
“陛下,陛下……”阿柿慌了,放下手里的朱砂墨条,急急忙忙地来拍我的背。
因为太过用力的干呕,我的眼睛也被带出了一片血色来,我捂着嘴,又干呕了一遭,最后勉勉强强地支起身子,道:“备……备纸墨,孤要与云将军书信一封……”
我万万没想到,在如今的清平世道里,还有人相食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情,我看着奏章上凉薄的几个字,仿佛能想象到无能为力的老妪走投无路,多日未进水米的孩子已经饿死,只能将死儿烹煮,一边煮,一边绝望地怮哭……
岭南因旱灾几乎颗粒无收这事儿我知,可朝廷明明派发了赈灾的饷银与粮食,到最后,那些饷银与粮食都到哪里去了?
我咬着牙,忍着胸口处发闷的恶心,写下几行字,让云崖先带领蓝旗卫将涉事的贵族与官吏禁足于府中,再秘密打探奏章里所述真假。
这一晚上,我难受得紧,一想到那些于江山社稷半点用处也无、只靠着祖宗隐蔽而穿着金腰带的人,在大毓的土地上将勤恳劳作一辈子的百姓敲骨吸髓,我就恶心得要命。
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在岭南的山野里,饿殍遍地,枯树上的秃鹫只等着地上的人饿死,好去抢食他们的内脏。
不谙世事的孩童们结伴在山林里找寻着草根树皮,一边找寻,一边唱着《硕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肥大的大田鼠呀,你不要再吃我辛辛苦苦种的粮食了,我多年地供养你,你对我却一点儿也不照顾……
我发誓一定要摆脱你,去那幸福的乐土,种了的粮食可以自己吃,那样的乐土才是我的好去处啊……
此鼠非彼鼠,而是那些将他们残酷剥削至此的人。
辛苦种田的人,自己却吃不上自己种的粮食,遇到灾荒,没有屯粮,朝廷饷银又被重重克扣,条条都是死路。
……
次日晨起,宫人们端来早膳时,我闻到肉羹的气味,脑子里复又想起了“人相食,妪持死儿,且烹且哭”,没忍住又是一阵干呕,急急地将早膳推走:“孤……孤吃不下……”
御膳房的宫人们面面相觑,只能依照命令收走了早膳,恭恭敬敬地俯身告退。
一连三日,我什么也吃不下去,御膳房的人自请认罪,我心知这不是他们的错,让他们不用请罪。
人果然是不能不吃饭的,我饿了三天,还要处理政务,体力已经不太能跟得上,可我心中忧思难解,纵有佳肴在前,我也毫无食欲。
如今的我,只能躺在榻上批折子了。
“陛下,凤后求见。”阿柿通传道。
我打了个激灵,马上应道:“宣。”
随即我又有些后悔,我怕自己如今这面黄肌瘦的模样太丑陋,会折损自己在傅怜心中如花似玉的美人形象,只能暗暗不爽。
傅怜缓缓而来,子颂则手里提着个食盒,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无奈,一定是听闻了我一连三日不吃东西的消息了,怕我真的将自己莫名其妙地饿死,即使不想来找我,也不得不来。
傅怜一来,我的心便又安定了,往日里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烦忧通通都烟消云散。我从榻上探出脑袋,好奇那食盒里装得是什么,嬉皮笑脸道:“凤后自己来便可以了,准备吃的做什么,莫不是没听说过‘秀色可餐’?”
“陛下竟还有心思胡说八道……”
傅怜兀自摇头,像是一道皎洁无暇的月光,从殿外走进到我榻边的时候,让这满室灿然生辉,我这摇摇欲坠的心,仿佛就这么被他给托住了。
他的眉目间带着淡淡的愁思,让他如霜雪一般的脸更生冷意,当走到榻边的时候,我拉着他的手,迫使他坐了下来,长呼出一口气道:“孤先前还以为自己又做了什么让你不悦的事,把你惹不高兴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