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京畿之外(二)
我蹙了蹙眉,想着这话听起来荒唐,但也许事实就是如此。可又是什么人敢在天子脚下一手遮天,猖狂成这样?
看着地上那个因疼痛而抽搐流汗的官吏,我一只脚踩下去,压住她的前胸,问她道:“你的主子是哪个姓贾的?”
“我呸!你这泼皮还想问我们大人名讳……嘶,嗷嗷嗷嗷嗷!疼!我说,我说……我们家大人是京县衙门里正八品京训官儿……贾红杏,嘶……”
方才我拧断了她的一条胳膊,瞧她吐了真话,这才拍拍手站了起来,补踹了她一脚道:“带着你的人快滚,否则还要打你。”
那官吏闻言,卯足了浑身的力气从地上堪堪站起来,招呼着“快走快走”,屁滚尿流地跑走了。
其他的农女们多多少少也受了些伤,连番道谢后,不敢耽误插秧的活儿,忍着疼痛又下了水田。
那女子背过身去,想要吐干净嘴里的血沫,我好心道:“你这估计有内伤,去看看大夫罢。”
她弯着腰,背对着我摇了摇手:“就这点伤,算个屁,俺回家里床上一躺,第二天就又活蹦乱跳了。”
白芍看着她:“你确实受了内伤,耽误不得。”
“真不用!命贱的人命最大了,有这看病的钱,还不如给俺娃娃做身新衣裳呢!”
那抱着婴孩的男子走了过来,满脸焦急:“妻主,您若真伤得重……还是去看看大夫罢……”
“不看不看!医馆都是骗人的,没病也要给你说出个病来,到时候把脉一搭,说俺这儿不好那儿不好,到时候就真离死差不多了!”
原来是因为没有钱,所以不敢去看病。
我看了白芍一眼,白芍会意,从袖中掏出些许碎银,趁着旁人都不注意,悄悄放入那女子手里:“我家小姐给你的,收好了。”
“这是在做什么?”女子变得激动起来,将钱往白芍手里塞,“俺老曾家世世代代的家训,就是要堂堂正正做人,你们二位今日已经是帮了大忙了,这钱不能要!”
白芍无奈地将钱收了回来,叹了口气。
她的夫郎一边安抚着怀里嗫喏着婴孩,一边对女子道:“家中还有饭菜,妻主您看……”
那女子撑着腰,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很是豪气道:“今日这活俺不消做了,走,去俺家里吃饭去,好好感谢你们!”
去她家里吃饭?
我瞪大了眼睛,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邀请我去她家里吃饭。
“走走走,别客气了!”女子回到田埂上,穿好鞋,热情地在前面带路,没走几步,鼻子里涔涔冒出两股鼻血来,她浑然不觉,“今天家里煮了肉,统统拿出来招待你们!”
“你鼻子下面流血了……”我道。
就说了她有内伤,她偏要逞强,这人还真是……
她的夫郎已在旁边吓得要命,她却故作淡定地轻松一抹,将手放在腰间的布兜上擦了擦,道:“没事儿……俺是俺们家的顶梁柱,俺们一家都是善人,老天不会让俺有事的!”
“姑姑,你去买药罢。”我对白芍道,“我驾车送他们回家。”
白芍点了点头,她的脚程,可比一辆累赘的马车快多了。
“你别走路了,带着你的夫郎去马车里坐着罢,我实在害怕你在半路上晕倒。”我指了指停靠在一旁的马车。
女子脸上羞愧,也许真的害怕自己会在半路上晕倒,再也不推辞了:“那就多谢了!”
临上车,她还怕自己一身脏污脏了我的马车,犹犹豫豫道:“小妹,你车里这毯子贵不贵?”
“不贵。”我摇了摇头,半是敬佩半是同情地看着她 ,“你且安心坐罢,只需指路说你家在哪儿就好。”
“好,好……”她一边说着好,却还是怕弄脏我的马车,只坐去了车辕。
我驾马车的功夫十分生疏,可好歹还能凑合,按着女子的指示一路行至一处村落前,里面的小路狭窄,并不好停放马车,我寻了处空旷的地方,将马车停在了那里。
这女子的父母因为常年劳作,身体积攒了许多毛病,而今卧病在床,家中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在家捻粗麻,以供织布。
男子将婴孩放给了五岁的儿子帮忙带着,火急火燎地跑去了灶房热菜,我坐在庭院中,觉得无所适从。
女子换了身干净衣裳,坐在椅子上,喜上眉梢:“俺今天可是沾了小妹你的光,坐了回马车,改明儿和别人说,她们兴许还觉得俺在吹牛!”
“今日那些人,她们来过几回了,要耕牛做什么?”
“京城里的贵人喜好吃牛肉,牛肉多好吃俺们也不知道,这贾红杏为了巴结她们,就想方设法地从京郊一带买耕牛,她用十吊钱,就想换一头耕牛,你说好笑不好笑?”
我也喜欢吃牛肉,不由得脸上发烫,觉得羞窘,轻咳道:“原来是这样,你们报过官么?”
“她就是官啊!”
贾红杏……区区一个八品京训,哪来这么大胆子。
“莫要聊那些杀千刀的,来,吃饭!”
我算不上太饿,但看着桌上的菜,只觉盛情难却,而且以平常的小农之家,吃肉应是稀罕事,她今日见我来,却把家中的肉全都拿了出来。
那女子躺着咳嗽了几声,想来是挨了那一棍子后知后觉地作痛,此刻如坐针毡。
“你去歇着罢……”
“那不成,俺得好好招待你!”
“实在不用……”
言语争执间,她的夫郎在一旁舀水清洗果子,笑道:“小姐莫要搭理她,她这人就是这样固执的。”
男子送来果子,很是熟稔地将女子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即使女子骂骂咧咧,他也坚持将她带回了房间:“不该逞强的时候,你就应该听话,进屋里去罢。”
片刻后,男子出来了,对我稍稍鞠躬赔礼:“失礼了小姐,我实在担心她的身体……”
我食用着清淡可口的饭菜,眼中无端流露出些许落寞来:“她会不会怪你忤逆?”
“忤逆?”男子思考了一会儿,将手往腰间的布兜上擦了擦,“意思是夫郎不听妻主的话么?不会的呀小姐,我们只是平头百姓,没有那么多讲究的,她在外间劳作,我则操持内里,平时也会拌嘴吵架。当然,在别的人家里,有些妻主则会严令夫郎事事顺从,还有一些男子在家中的地位形同奴仆……不过我家妻主是个心善的粗人,虽然世俗的规矩摆在那儿,但日子是我们两个在过的,她从未对我有过不好。”
我心下汗颜,越发觉得口中的食物没有滋味了,想起傅怜那日因我的欺辱而落下的泪,心中闷闷不乐。
纵使是贫贱夫妻,也未必百事皆哀。而我与傅怜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和男子,除却衣食无忧,事事皆哀。
正好这时白芍回来了,她正一户户人家辨认着,瞧见我在院中,提了几大包药走进来,将药轻轻放在桌上。
我连忙起身:“多谢款待,只因有旁的事务在身,便先告退了。”
男子微微鞠躬回礼:“家中事务繁忙,就不远送了,多谢小姐赠药之恩。”
离开这户人家后,在回宫的路上又碰上了一桩闹剧。
衰败的街道,破旧的民宅,一众女子在拖拽着一个少年,那个少年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衣,双手死死扣在大门的门框上,双脚仿佛在地上生了根一般,任是多少人来拉都拉不住。
一个酒糟鼻女子站在旁边看好戏道:“生你养你十六年,你如今嫁给王家小姐 做小侍,也算报了我的生养之恩了!”
那少年却是倔强至极,憋着泪,眼里满是怨恨:“我不!你卖了我,还要拿钱去赌,阿父就只能害病等死了!”
“他现在也就剩一口气!你快些走罢,你再不走,我让他死更快!”
我轻轻推开车窗,往外看了一眼,正好见到那少年泫然欲泣的脸,他好像是一滴水,将身边所有人都冲淡了颜色,只能被他娇媚的容色吸引,明明媚极,却因着眼睛里浓烈的恨,而诡异似曼珠沙华。
天生丽质难自弃,那是真正的,媚骨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