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京畿之外(一)
我并未留宿鸣鸾殿,而是回了紫明殿,一个人在秋千上坐了许久。
坐到了半夜更深露重,晚风都凉沁入骨的时候,白芍劝我早些休息,我则将头倚靠在秋千架的绳索上,歪着头看月亮,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与傅怜,可以做一对相处融洽的师徒,在曾经的每一个晴天或雨日,聆听他温柔又坚定的声音。
我们也可以做一对相谈甚欢的密友,盯着他吃长寿面,诓骗他给我讲解《海棠风月记》里的艳诗。
可是我们唯独做不好一对鹣鲽情深的夫妻。
“陛下与凤后都是很好的人。”白芍在一旁恭候,对我露出了一丝丝同情的目光,“凤后的人已经在您身边了,至于他心中作如何想,陛下倒也不能强令要求他按照您的喜好去改变自己的想法。”
我怏怏不乐地从秋千上站了起来:“孤并非是蛮不讲理之人,孤也未曾想到,问他要他的真心,就好像要了他性命一般……”
话说出口之后我便猛地顿住,傅怜的真心,可不就如他的性命一般么。
更好笑的是,在他受过我这个想要强取他“性命”之人的一番欺辱后,见我哭的不能自已,他还不忘伸手为我拭泪……
傅怜爱天地,爱万民,在他对所有人的那一份悲悯中,是不是也能有对我的一份呢,那我姑且还能自欺欺人,说他也爱我。
我觉得好笑极了,便用手抓着秋千架的绳索笑了许久,秋千被我攥得一摇一晃。
紫明殿守夜的宫人们,各司其职地站在自己的岗位,也不知道自家陛下今日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可是这笑声又有些悲怆,她们面面相觑着,将这怪事都埋到了心底里。
……
四月早夏,雨水增多,正是百姓忙着蓄水插秧的好时节。
京畿之外的田野上,我拉开马车的纱窗,看到许多挽了衣袖裤腿的农女埋头插秧,在并不算真正炎热的天气下,已是大汗淋漓。
京城内外也不是处处皆繁华,在京郊这一带,许多平头百姓依靠劳动自给自足,一年忙活下来,大概就赚取碎银几两而已。
有年轻男子提来食盒为妻主送饭,怀里还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孩,因为常年劳作,肤色不及京城内的男子那般白皙光滑。
怀中婴孩许是饿了,号啕大哭,男子对着众人露出歉意一笑,连忙背过身去,开始松解衣带,完全顾不上男女大防。
哺乳乃人伦天道,田地里的女人们对此司空见惯,忙着手里的活,根本无暇分心生出其他邪念。
非礼勿视,我赶紧拉上了纱窗。
片刻后,外头吵吵嚷嚷起来,出于人爱看热闹的天性,我又轻轻将纱窗打开了,瞧见一行官吏打扮的人,与田地里劳作的农女们起了冲突。
为首的官吏手里拿着根铁棍,在空中挥舞了几下,恐吓道:“说好了一个村要交十头耕牛,犁地的时节也已经过了,就你们这个村是个泼皮村,打死不上交是不是?”
“要俺们交耕牛?成啊,你把你们家老父送过来,一命抵一命,你们吃俺家耕牛一块肉,俺们就从你家老父身上剜下一块肉!”
“你们这些刁民,真是天生欠棍棒揍的泼皮!你们的耕牛能入京城里贵人之腹,是你们的福气!再说了,又不是不给你们钱!”
“耕牛是一户人家上下五六口人的命!就你们那几块铜板就想买走俺们的命?真是杀人不见血,害人不拿刀,阴险得很!”
“敬酒不吃吃罚酒!”
田里的女人们手里并无武器,那官吏挥舞了一下手里的铁棍,她们气势上便又弱了好几分。
官吏对手下人道:“你们,去她们家里瞧瞧,凡是家里有耕牛的,都把耕牛带走!”
女人们这下按捺不住了,拼了命一般从田地里爬上来,手上沾满了黄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阻拦那群无法无天的人,铁棍落在她们身上,狠狠吃痛了一番,脊背都因疼痛而佝偻,她们却依旧不肯放手:“俺们要去……要去京城里……找皇帝小女告御状……”
“嘿嘿,就你们这些贱民呀,也想告咱们大人的御状?敲皇宫里的那座登闻鼓前你们还得受八十廷杖,若还有性命,才许你们去告呢,你们能有命撑过那八十廷杖么?嘿嘿嘿嘿……”
一个头上缠了褐色布巾的女人,用满是黄泥的手扯住那官吏的腰带,咧嘴一笑,牙缝间全是血,那官吏被她骇住,她趁此时机猛地喷出一口血沫在官吏的脸上,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你今日不打死俺,俺爬也要爬去京城里敲鼓,皇帝小女要是不理受冤情 ,俺就化作鬼,日日在城楼上荡着,等着看你们这群敲骨吸髓的畜生遭报应!”
官吏一摸脸上的血,觉得恶心至极,一脚将那女子踹开,抄起铁棍就要下狠手,我喊了声“姑姑”,给白芍一个眼神,白芍微微点头,随即听到“哎呦”一声,那官吏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捂着腹部满地打滚,叫苦连天。
“哪里来的泼皮!”那官吏怒骂道。
我今日只带了白芍一人出来,穿戴得并不出众,看着就是一户普通富庶人家在外郊游的小姐与家仆。
我下了马车,踩着雨后泥泞的土地一步步走过来:“这里最大的泼皮不就是你么,怎么还贼喊捉贼了?”
所有人都看着我,我从地上捡起她方才从手里掉落的铁棍,若有所思道:“这上面刻的是什么字呀,好像是个‘贾’,连皇宫里施加酷刑的杖责都是木杖,你家贾大人好歹毒的心思,竟然用了铁棍让你在外为虎作伥?”
“你个泼皮!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揍她一顿!”
我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看着她们挥舞着棍子,凶神恶煞地朝我扑过来,嚣张不过一瞬间后,她们全部被踹得倒地,捂着腹部满地打滚,“哎呦哎呦”地叫。
白芍拍了拍手,拂了拂袖子上的灰,一脸淡定道:“小姐,需不需要去报官,将她们带走?”
“不用了,官官相护,想来她们这般行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打草惊蛇。
可是就这么轻松放过了也不好,我扶起地上那位挨打得吐了血的女子,将手里的铁棍塞给了她:“她打你一棍,你便还她一棍,如何?”
女子接过铁棍,犹豫了一会儿,最后选择的竟然是将手里的武器丢掉:“俺不敢!俺这一棍下去,她们下次再来报仇,俺死不要紧,俺的老父老母、夫郎孩子,全都要被这一棍子害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