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君乃心上人(二)
傅怜很快就反应过来,放下手中的书与笔,起身从书案那边走了过来,对我行了一个稽首礼:“陛下万安。”
我顺势走了进来,合好门,将手里拿着的三本书摆放到桌子上:“这些书孤已经看完了,你若是还需要……就拿去看罢。”
“谢陛下……”他有些不太理解我为什么会忽然示好,可也没有问,而是就着我的示好说,“陛下可有用过晚膳?”
哼,还知道关心我有没有用晚膳,很不错。
“孤来得匆忙,还未用晚膳。不过孤也不是很饿,早前让御膳房去做长寿面,大概再过一会儿就会送来了罢。”
“谢陛下好意,只是……臣侍并无过生辰的习惯。”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将眼睛垂了下去,似是在掩藏内心的某种不快情绪。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怎可一概而论?”我着急地指了指食桌,“咱们先坐那儿去。”
他乖乖听了我的话,与我一同坐去了那方桌边。
他在东侧,我在北侧,我既能往左边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他,也能目视前方看着墙角的盆栽避免与他一直对视的羞窘,这个坐法真是好极了。
可我们一坐下,就又互相不说话了。
想起曾经与他相处时,我就是个话匣子,一打开嘴就叽里呱啦的喋喋不休,问他古人是怎么造出木牛流马的,又问他彗星袭月与白虹贯日这两个天象哪个更可怕。等他给我解释出个所以然来时,我依旧要不断地问“这是为什么呢?”
这就相当于我问人家我为什么叫沈月镜,人家告诉我是母皇取的,我又要问人家母皇为什么要给我取这样的名字呢,如此循环往复,提出许多个为什么来,求知之心是假,捣乱捉弄是真。
所以当他意识到我在捉弄他以后,又会叫我伸出手挨板子,我虽然挨了打,却因捉弄到了他而笑得前仰后翻。
明明是亦师亦友的人,此前却相看两生厌,好生唏嘘。
阿柿在外叩门:“启禀陛下,凤后,御膳房的人来了。”
“快进来!”我已经等不及了。
御膳房的宫女呈送上来一碗热腾腾、香气四溢的长寿面,上面撒了一些芫荽与葱花,汤汁鲜美,面条筋道,最是朴素的食材瞧着竟比山珍海味还要诱人。
待宫人退去后,我托腮看他:“长寿面要一口吃完,这样才能长命百岁,你可不许咬断。”
“陛下还未用晚膳……臣侍还是先唤人来为您传膳罢。”
“不用了,孤命人在外面摆了好些好酒好菜,请鸣鸾殿的宫人好好大吃一顿,一同开开心心地为你庆贺。过生辰嘛,就是要大家都开开心心、热热闹闹的,对不对?”
他又错愕地看我,似是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忽然转了性,对他的态度不再似从前那般乖戾。
可其实我的目的很简单。
我想要让他知道,过生辰本该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就连我幼时在冷宫里,阿父都会在那一天为我做上一碗清汤寡水的长寿面。
我想要让他知道,他并不是带着罪孽出生在这世上的,他的生辰也应该有许多人为他庆贺为他感到开心,而不是自己一个人跪在冰冷黑暗的祠堂里忏悔莫须有的罪。
在我炙热的注视下,傅怜的脸颊渐渐红了几分,一言不发地拿起筷子,夹起面条。
他从未吃过长寿面,想来是还未悟到一口气吃完所有面的诀窍,非常努力地一口一口轻咬上来,将嘴都塞鼓时,他显得有些为难,无奈地抬眼看着我。
我赶紧瞪大了眼睛,凶道:“不许咬断!”
如果咬断了,这辈子可就不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了。
他听命行事,在他的不懈努力与我的虎视眈眈下,这一碗长寿面终于被解决掉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傅怜吃东西,撑着脑袋,看得入了神,原来像霜雪一样清清冷冷的人,也可以与人间烟火这么相配啊。
“孤想问你一件事。”我收回撑着脑袋的手,端坐好身子,让自己尽量显得严肃一些。
傅怜平和地与我对视:“陛下问罢。”
我终于再次问出了这件让我耿耿于怀的往事:“当年孤说要为阿父下诏迁陵墓,是不是你出卖的孤、提前与父后泄露了?”
他看着很不安,摆放在桌上的手又抖了一下,我赶紧一把按住他的手,诚心恳求道:“你与孤做解释罢,孤想听你的解释。”
“陛下……会信么……”
我又不是傅雪霖,他若愿意与我解释,我怎么可能不信?
“当然,你是孤最好的太傅,是孤倾心相信的人,当年之事另有隐情对不对?”
他被我的话怔住,喉结处微微滚动,犹豫了许久后,才缓缓开口。
“那日得太后传召去栖梧宫,太后问……如何看待陛下要为先君迁陵一事。”
我纳闷住了:“父后早就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是寒薇姑姑那日路过,偶然听到的。”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孤呢?”
“当年陛下年少叛逆,总是喜欢与太后对着行事,臣侍不愿您因此事与太后再生嫌隙。”他面上浮现出些许惭愧之色,“还有……臣侍天生嘴拙,不善与人作解释……”
荒唐……真是太荒唐了……他这锯了嘴的葫芦真可气啊,可我又不忍心责怪他。
他这哪是天生嘴笨,他这明明是被傅雪霖坑出的阴影。
天杀的傅雪霖,改日上朝,我定要挑些她的错处来。
按住他的手一刻也未松懈,我翻转过来他的手心,紧紧握住道:“小如儿原谅太傅了,那太傅也原谅小如儿好不好?”
我原谅他的不善言辞,也请他原谅我,对我四年的授业之恩,四年的温柔相待,换来的却是我三年的赌气与怨恨。
他被我的举动与言辞惊住,惑人的瑞凤眼轻轻眨动了一下,瞳孔里映出一片冰雪消融的春光。
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么动人的神色,这具对人间事原已看透凉薄的躯壳,仿佛又被注入了新的灵魂。
“从未记恨……何谈原谅。”
他竟然说,从未记恨我过。
我的心头莫名涌出一股奇异的喜悦感,差点要喜气而泣。
唉,我真没出息。
我轻咳道:“咳……那孤今晚就要留宿鸣鸾殿了。”
傅怜的脸上并无明显的神情变化,但我就是知道,他此刻的心情该是与我一样的。
宫人们在殿外喝酒喝得尽兴,我都可以听到她们醉酒后拿筷子敲碗唱歌的声音了。
“月儿弯弯嘞,照九州嘞,几家欢乐几家愁嘞,几家夫妇同罗帐嘞,几个飘零在外头嘞……”
这歌声杂乱,她们却唱得肆意欢脱极了,也许是因为我许了她们放肆开怀的恩典罢,在九重宫阙里,难得可以大醉一场。
月上中天以后,我们都更好了衣,坐在榻上,接着我又从怀里取出了一本书,用手捂着封面,没有先让他看到。
我紧紧贴着他,神秘兮兮道:“这可是孤从宋尚书那里好不容易坑蒙拐骗来的好东西,孤从前偷看的许多杂书都被父后发现并且收缴了,这本被孤藏了许久,未怕被收走,孤一直没敢看。”
傅怜好像有一种自己被我坑了的感觉,闷闷道:“这是何书……”
“孤看这书,父后一定会收缴。可孤如今与你一起看,就算被父后发现也不怕,他是那样地喜欢你,肯定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我慢慢地移开手,书册上的封面俨然写着《海棠风月记》。
傅怜干净雪白的脸一下子变得比天边的火烧云还要红,仿佛所有的耻念都在这一刻迸发而出,他又是窘迫又是错愕地看着我:“陛下……这是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