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有母似无母(三)
顾昭故去的第三年,傅雪霖依从母命纳了续弦,但从此后就像变了个人一般,经过一番埋头苦读,她新科及第好不风光,还破天荒地纳了小侍,府中热闹极了。
傅怜四岁时,看着傅雪霖伴着她如今已有身孕的正夫许氏一起在荷花池边漫步,他知道那个气质如兰的女子就是自己的母亲,他也敏锐地知道,那个他应该叫做父亲的男子,其实不是他的父亲。
秦满牵着他的小手,与他一起在廊桥上看着这鹣鲽情深的一幕。秦满忽然有些恍惚,数年前,傅雪霖也是这样与顾昭在一起漫步的,但那时的傅雪霖脸上的表情可比如今生动得多,而今看着像一具行尸走肉。
傅怜问:“阿满,母亲是不是不喜欢兰辞?”
秦满笑着说:“怎么会呢,公子的母亲很爱您,她只是……太忙了。”
真正的傅雪霖,早就在顾昭死去的那一天也跟着死了,而今活着的,只是她的躯壳。
秦满不忍对他说真话,不忍告诉他,他的母亲从他尚未出生时就恨不得他死去,而今看到他,就会让她想起顾昭离她而去的那一天。
年幼的傅怜看着母亲,澄如雪水的眼睛是一片亮晶晶。
傅怜六岁时,傅雪霖稍稍待见了些他,过年过节,他终于参加了家宴,秦满为他做了一身新衣裳,送他开开心心地去赴宴。
在宴席上,傅怜瞧见母亲给每个弟弟妹妹都准备了礼物,是羊脂玉项圈和长命金锁,到了他时,傅雪霖送了他一把小小的刻刀,他欢喜极了,说着“多谢母亲”,将礼数做得十分周全。
可是傅雪霖并未理他,转眼将两岁的弟弟抱在怀里,笑着逗弄着,傅怜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他还有一事不明,那就是为什么弟弟妹妹们过生辰的时候,傅雪霖都会笑着陪在他们身边,其乐融融,可是他每年生辰的时候,却要在祠堂里从黎明跪到天黑。
秦满牵着他的手,将他送到祠堂门前,心里不忍极了,可毕竟是傅雪霖的意思,他也不能违背。
傅怜就那样在门前抱着秦满的膝盖,哭得涕泗横流:“阿满,我害怕,祠堂里面很黑,我在里面又饿又怕……”
秦满揉了揉他的脑袋,安抚道:“公子莫怕,等明天回来,我给你做四喜元宵吃。”
可他还是很害怕,一个人跪在清清冷冷的祠堂里,面前除了牌位,就只有白幡,桌上放了新鲜的瓜果与酥饼,他知道不能吃,可是昨天才被那蛮横的父亲罚了晚饭,实在是太饿了,他只偷偷拿了一个最小的果子充饥,晚上傅雪霖孤身来祭拜的时候,却用眼睛盯死了他。
她说:“长容被你害死那年,正值十八,这供桌上,应该有十八个果子才对,你怎么敢……怎么敢在长容的忌日做成如此可耻的事情来!”
傅雪霖的深情是那样扭曲,他怕极了,身子不断地往后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跪在这里,阿满从未告知过他曾害死了谁,傅雪霖看他的眼神又爱又恨,她拽住他的衣袖,将他拖去了外面的庭院里,亲自掌了家法。
这事儿动静太大,府中人都来看热闹,秦满阻拦了许久都无果,最后他忍无可忍道:“你就打死他罢!让长容在世上最后的血脉也消失掉!”
傅雪霖这才住了手,眼睛里满是疮痍。
秦满抱起那个连后背的衣裳都渗了血的孩子,恨恨地看着她,愤怒使他丧失了平时的举止庄重,当面怒骂道:“投胎给你做儿子,真是倒霉!”
可即使这样,年幼的傅怜都不曾怨过傅雪霖,他一直怪自己嘴馋,他一直后悔,如果当时没有贪嘴的话,傅雪霖是不是就不会这样讨厌他了。
八岁那年,他在庭院中用傅雪霖送他的那把刻刀雕刻着他印象里母亲的模样,那是一个不怒自威、正气凛然的女子,他很少能看见母亲,可他却清晰记得她的眉毛有多长,眼睛就多大,那个雕像,竟与傅雪霖的长相如出一辙。
偏巧那天许氏带着幼妹在庭中放纸鸢,幼妹见到木雕,很是喜欢,傅怜虽不舍,却还是因为怜爱幼妹而慷慨赠予。
可是幼妹贪心,想要尝试雕刻出一样好的东西来,伸手抢夺刻刀,傅怜不愿给,但又担心幼妹被伤到,便用手攥着刻刀的刀刃,将锋利那端对准自己,争抢之中,幼妹跌倒在地。
许氏瞧见以后心疼不已,告去傅雪霖面前兴师问罪,将傅怜说得十分阴狠与小气。
傅雪霖大骂他是个“逆子”、是“孽障”、是“畜牲”……将世间所有恶毒的话都骂尽了,让他伸出手心来受责打,却在看到他鲜血淋漓的手掌心时噤了声。
傅雪霖是个聪明人,当即明白在争抢过程中,傅怜为了保护幼妹而选择了自己手握刀刃。
可她还是要责罚,她不可能在这个孽障面前承认自己错了:“身为长兄,你对待幼妹为何不能宽仁大度一些?不过是一把刻刀,万一伤了你幼妹的性命,你用你自己的命来赔么!”
傅怜心中满是冤屈,强忍着泪道:“可是……可是那是母亲送给孩儿的礼物……”
“莫要狡辩!分明就是你自私乖戾、怀恨在心,你心中嫉恨幼妹,才如此恶毒地将她推倒,身为长兄,不仁也不义,长容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个东西!”
明明他手心上的伤还淌着血,戒尺还是一下又一下地落了下来。秦满在院子里没看见他,听闻他被许氏带走了,追着赶来了这里,看到这一幕觉得血液翻涌:“傅大人这是在做什么!兰辞公子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孩子,他是什么品行我最是清楚,这么天生仁善的孩子……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孩子……您怎么能如此冤枉他……”
“秦未盈,我管束我的逆子,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过?”
“兰辞不是什么逆子!”秦满颤抖着声音,用帕子裹好傅怜的伤手,义正辞严道,“若说资格,傅大人生而不养,罔顾人伦,才是最没有资格指手画脚的人!”
“真是伶牙俐齿……你们男子就不该读太多书,装作自命清高之态,在这儿强词夺理!”
傅雪霖要让下人把傅怜从秦满身边带走,再也不许他教养,秦满不依,推搡之中受了伤,重重倒在了地上,刹那间,一把长剑架在了傅雪霖脖子上。
持剑的女子如同鬼魅一般,没人看清她是怎么过来的,她掏了掏耳朵道:“大人,抱歉哈,我的剑鞘丢了,借你脖子放放。”
“你这粗人……”傅雪霖气急败坏道,“先把剑放下……”
“这样罢,你若实在不喜欢大公子,就过继给我罢,哈哈……我好歹也是当了贵府八年门客的人……”
傅雪霖恼怒道:“那是我的儿子,你休得妄想!你这粗人,谁想要你当门客,明明你拿剑胁迫非要进我的家门,还好意思在这儿说道……”
“此言差矣,我常年在外打杀,夫儿都是需要一个安身之所的嘛。”女子拍了拍她的肩膀,放下剑,目光却如利刃,“傅大人,母亲不能像你这样当,你这样子会给孩子留下一辈子的噩梦,终其一生,都很难再治好了。”
女子也不知自己的话起了几分作用,过了片刻后才想起去拉地上的秦满起来,秦满好没气道:“妻主大人耍够威风了么,这才想起区区一个我来?”
女子死皮赖脸地求和,秦满不理她,抱起年幼的傅怜径直回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