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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谣言之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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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复又来了一句:“陛下心中若实在不畅快,可以吩咐膳房煮一碗绿豆汤降火。”

    我:“……”

    这句话看似关切却毫无情意的话,浇灭了我原本对他所有的期待。

    他赶来紫明殿后,只有在阻止我杖责那百名宫人时说得头头是道,除此之外,竟没有其他任何话想对我说。

    “莫杵在那里碍眼,退下罢。”

    我不愿与他僵持在这里,便语气不善地赶他走。

    可他并未感觉到受挫,反倒像一个没事儿人一样,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稽首礼,缓带当风,施施然地走出去了。

    我嘴里小声骂骂咧咧着,却想不出什么可以用来骂人的词语,只得念道:“无理!可恶!”

    白芍走进殿内侍候笔墨,她拈起兰花指,拿起硫山产的朱砂墨,正打算掺水磨墨时,见我这副窘状,好心关怀道:“陛下是因为无人哄您,所以怏怏不乐么?”

    “孤故意刁难他罢了,才不是要人哄。”

    “若是刁难,陛下也算刁难成功了,为什么看着却不开心呢?”白芍轻笑,手里的墨条在砚台上晕开点点朱痕,“像陛下这么强令要求别人哄着您的人,奴婢还是第一次见。”

    “好啊,姑姑嘲笑孤。”

    最近白芍总是一副故作高深莫测的模样,好像通晓了万事一般,神秘兮兮的,看到我与傅怜在一处时她就笑,可她到底在笑些什么呢?

    “其实哄人也是一门学问,过犹不及,像您从前对云将军那样就是太过了,才会显得谄媚;可若哄得不到位,又会让人觉得诚意不足,只有发自肺腑地心悦那人,渴望那人欢喜,让那人感受到真心实意,才算哄得成功。”

    我若真的只是想被人哄,给阿柿随便打发二两银子,她保准可以将我哄得天花乱坠,可我不想要。

    我拿起笔,蘸了蘸砚台里的朱砂笔,随手翻开一本奏章,轻哼道:“那便罢了,真心难求,孤不作这等奢想。”

    傅怜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从来不向任何人吐露心事,脸上也不会有特别明显的表情,开心的时候就微微笑一下,不开心的时候就轻轻蹙一下眉,他好像天生就丧失了大喜大悲的情绪,在人前总是保持着最端正持重的模样。

    这样的人真的很奇怪,姑且……将其称之为虚伪罢。

    我情不自禁咬住了笔,皱起了眉头,翻看着桑蚕局的奏章,犹如一片阴霾遮蔽住了我心头好不容易升起的愉悦。

    奏章上说,前些天连夜大雨,蚕室过湿,养殖桑蚕的百姓多以开窗通风来疏通积雨,但蚕却会因此受冻,到了夜间降温更甚。还有雨后害虫频发,抢食桑叶,蚕没有吃饱,就吐不出来丝,许多种桑养蚕的百姓都愁白了头。

    这是天灾,不是人祸,躲都躲不过。

    我一时难以下笔,如若问题不严重,底下人早就自行解决了,能惊动桑蚕局给我上折子,肯定不是一两处地方闹了灾害,而是几乎处处如此。

    解决办法得想,但如今民心因为蚕灾受挫,当务之急,是需要凤后带领后宫行亲蚕礼稳定民心,选秀越快完成越好。

    我道:“姑姑,喊人去鸣鸾殿传个口谕,让凤后明日与孤一同前去昭阳殿殿选。”

    “礼部倒是已经准备妥当了,家人子们也在宫里学了好些天的规矩……不过……御史中丞家的公子也在里面。”

    如今已经杖毙了那犯事的宫人,也算杀鸡儆猴,我并非不想深究,只是我再深究下去,事情一定会闹大,人们不会去关心事情真相,他们希望事情是怎样的、就会按他们的意愿去传播,最后会更加无法收场。

    我道:“罢了……就说御史中丞家的公子没过验身那一关,将人送回去罢。”

    验身未过关,可以是贞洁上的不过关,也可以是普通的肌肤有瑕疵、身长与体重未合标准等等,就看外界怎么想了。人言可畏,不出意外的话,御史中丞该为他儿子的婚事忧心一辈子了。

    这招不过是以牙还牙,幼时见过人性最低处的我,最喜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而那些说着要以德报怨的人,都是大傻子。

    白芍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微微含笑道:“陛下英明。”

    我却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英明,她们敢这样摆弄我,必然是觉得我娶傅怜只是因为父命难违,况且朝野上下都知道曾为帝师的傅怜是被我亲自赶出宫的,便以为当她们给傅怜泼脏水时,我也会乐见其成。

    可是她们想错了,傅怜的坏话全天下只有我能说得,旁人若也想来瞎掺和几脚,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我一边批着折子,一边得意道:“孤可不喜欢被人当傻子摆弄,给她们一个敲打,如若再有人不识好歹,要在宫里兴风作浪,孤就送她们去阎王殿里翻腾。”

    白芍笑道:“陛下此番,竟叫奴婢回想起年前您平乾王之乱的时候了,爱憎分明,手段果决。”

    乾王……

    脑子里忽然就闪过她零星点点的音容笑貌了,昔日她进宫与我一同焚香论道时,也曾与我彻夜长辩,她也从不吝惜对我倾囊相授。

    还有我的弓拉得不好,她有时候进宫看到我在练习射箭,就手把手地教我,每当我甜甜叫唤她“姨母”时,她淡漠的眼底都会掠起一片柔软。

    可她做什么不好呢……非要造反,而造反是凌迟大罪,我若对她留情,那才是乱了法纪,往后是个草民都可揭竿而起。我不想杀她都难,只是将千刀万剐的凌迟,换作了毒酒一杯。

    想起那一盘未下完的棋,我至今仍觉得可惜。

    ……

    戌时天黑,我穿着绣了百蝶飞花的锦衣,披着一件薄薄的外衫,在紫明殿的秋千上坐着摇晃。

    蓦地一瞥,瞧见那株被人砍掉了的玉兰,竟从余下的树干两侧旁,长出些许新的细小枝干,于枝干处又生出小小的粉白色玉兰花苞。

    我轻轻落地,俯身看着那株被截顶的玉兰树干,抚上断面,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愧疚。

    好好的树,怎么就被我当时一念之差下令给砍了?如今它再长,我定要着人好好呵护,细致呵护,不要让它在受苦了。

    手下一阵酥痒,我抬起手来看,竟看到手腕处爬着一只蚂蚁。

    回想起幼时在冷宫的蘅芜苑里,云崖常常一得空就从他质子的居所里偷跑出来找我玩,有时我们一起帮阿父做活,阿父便夸我们两个都是好孩子,给我们一人编一个草蚂蚱。

    我们喜欢拎着草蚂蚱去墙角捉弄蚂蚁,等蚂蚁爬出地面,我就把手放进水碗里沾点水,再在地上划出阻碍蚂蚁前行的水路,蚂蚁便晕头转向,被迫调转路线。

    云崖比我更坏,他直接找到一处水沟,将蚂蚁捉了放在一片树叶上,再在上面放一些馒头屑当食物,美其名曰送蚂蚁去冒险,我们两个小孩儿就蹲在水沟旁,看着蚂蚁在树叶上漂流而走。

    我问:“它顺着水流出去,是不是就可以出宫了?”

    年幼的云崖气质还不似长大后那般狠戾,他也乖乖地蹲在水沟边,奶声奶气说:“我刚刚悄悄同它说了,让它漂到虞兰去,帮我看看我的阿父,跟他说,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在想他。”

    我直言道:“可是虞兰到处都是黄沙,没有河流,它漂不到那里去的。”

    云崖闷闷不乐了起来,站起身往别处走,他从小就爱生气,一生气就不与我说话,非要我哄才能消气。

    在追着他跑的过程中,我们看到几个小宫人在柳树根下拿水淹蚂蚁洞,等许多蚂蚁都逃窜了出来以后,他们就奋力地踩,一边踩,一边嘻嘻哈哈地笑。

    我与云崖瞧见这一幕,皆面面相觑。

    后来我读书明理,知道许多人生下来,其实性本恶,是通过后天不断的学习教化,才变得仁义礼信的,若没有好好被教化,大多就成了奸贼或恶盗,做起坏事来,一点也不会有愧疚之心。

    而世上更有千千万万人性命卑若蝼蚁,就像那天我瞧见的那群踩踏蚂蚁的小孩,他们也是蝼蚁,却只能欺凌更弱者,毫不怜惜蚂蚁从被水淹了的洞口逃窜出来时的求生之意。

    傅怜是第一个与我说“蝼蚁至微,微而有知”的人,即使蝼蚁力量弱小、无足轻重,但依旧有自己的思想与情感,希望我可以多怜惜他们一点。

    就如今天,那些人用最污秽的言语将他中伤,他丝毫不恼怒,只一句“人云亦云罢了”就轻巧带过他们的罪,希望我怜惜他们的性命易碎。

    这只蚂蚁在我的手臂上一圈一圈地绕着同样轨迹的圈子,我轻轻一吹,便将它吹落在一朵微微盛开的粉白玉兰上,玉兰的花心正好承接住了它,犹如佛陀持莲。

    这时阿柿走进庭院,行了一礼后道:“陛下,鸣鸾殿来了人送东西,说是凤后的赔罪礼。”

    我的心咯噔一跳,面上装作淡定道:“拿进来看看。”

    不多时,宫人捧着一个小小的素朴木盒进来,看样子里面装的有东西。

    我拿起盒子,亲手打开机关,翻开盖子一看,木盒里放着一只小猫木雕,大概半个拳头大小,刻画得栩栩如生,小猫的胡须与毛发纹理都格外生动。

    ……

    “太傅,孤最喜欢小猫咪了,可是父后说,养猫是后宅男子打发时光的,不许孤养。”

    “狸奴黏人,陛下还是莫要将其时时养在身边,偶尔看看就好,否则会玩物丧志。”

    “哼……”

    ……

    多年前的对话,却在此刻清晰如昨。

    我不由得哑然失笑,傅怜中午回的宫,现在都晚上了,他在宫里这么久,就是为了雕这个小猫,来哄我?

    那时我让他哄我,明明只需三言两语就解决的事情,他非说自己不会哄人,转过身,却花了大半日的光阴,劳心费神地给我做这个小猫木雕来赔罪。

    我鼻尖酸酸的,嘟着嘴,将小猫木雕原模原样地放回了木盒里:“凤后的心意未免太廉价了,把孤当小孩哄呢。”

    那宫人却道:“禀告陛下,是这样的……凤后已经多年未亲手雕刻过东西了,手生得很……一开始做了好几个,奴婢们都说好看,凤后嫌不够好,又重新刻,手却被刻刀划伤了,最好的那一个,沾了血迹,凤后便草草包扎了手,又开始刻,这才……这才有了如今这个木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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