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大婚(四)
“你……你莫要拿出那东西来吓唬孤!”
傅怜低着头,因为他的耳朵生得略有些尖,所以在我这个角度看,他好像是一个误入捕兽夹的小狐狸,无措、无辜又听天由命,而我则是那可恶的猎人。
他不卑不亢说:“依照规矩,确要如此。”
我慌了神:“那……那天下间有那么多斗嘴吵架的夫妻,总不能每吵一次架,女子就要打那男子一顿罢?”
“恩爱夫妻的打情骂俏自然不算,可陛下与臣侍之间并非如此,您亲口说了臣侍‘忤逆’,且要照规矩责罚,臣侍认罪便是。”
好家伙,这么义正辞严,其实就是讽刺我小气、故意找他的麻烦是不是?
我连忙吐掉嘴里的桂圆籽,攥紧了手边的长袖,道:“你不会以为孤真的不敢罚你罢?”
“……”
傅怜不说话了,他接下来的举动却让我如鲠在喉。
只见他将手臂端直伸了出来,摊开双手的手掌,那一双手修长如玉,指节分明似扇骨。
那双手,曾在我懵懵懂懂时,握住过我的小手,一笔一画地写着若水小楷;
那双手,曾在我烧得不省人事时,用它冰冰凉凉的掌心,抚过我滚烫的额际;
那双手,曾在我初学七弦琴时,圈着我在它主人怀里,在我眼底勾抹出世上最好听的音律……
他为什么要存心惹我不快?
台阶也已经给他了,明明他求个饶,说几句软话,我肯定就不会再跟他计较了……
也对,他可是傅怜,这么面冷心冷的人,怎么可能与我服软,他现在一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很清高罢!
我咬牙逞强道:“孤可是天子,从不亲自与人施罚……你,子颂,你去打!”
子颂满脸难为情,却被我凶神恶煞的样子给震慑住了,只得捧着锦盒,跪在地上结结巴巴道:“凤后千金之躯……奴婢怎敢……怎敢对凤后施罚……”
我正想说,既然没有施罚之人,那我就大人大量地放过他了。
哪晓得他接下来对子颂道:“子颂,不得忤逆陛下,既然陛下让你掌罚,你遵命就是。”
奴婢忤逆,轻则杖责,重则死罪,他好像是在为子颂好,可是我却差点气到冒烟。
傅怜,你为什么非要给我找不痛快?
子颂道了“诺”,神色痛苦地起了身,拿起戒尺,轻轻地打了一下。
我十分生气地看了他一眼。
他好似会错了我的意,以为我嫌他放水得太明显,怕将我惹怒、再施加别的什么责罚给傅怜,于是变得下手极重。
“啪!”
这清脆的声音,让我身子直接打了个颤栗,我轻轻咬住唇,看到那一戒尺下来,傅怜雪白的手心已经红了一大片。
可他脸上依旧毫无波澜,只是摊开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动弹一下,眉毛也轻轻蹙了蹙,眼睛却死死看着地面,拒不与我对视。
“啪!”
“啪!
……
戒尺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他的手心,奇怪的是,我的心里随着戒尺落下,一抽一抽地疼。
他都没说疼,我却要疼死了,这是为什么啊……
“不许打了!”
我“噌”地站起身,伸手从子颂的手里夺过戒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下手这么重……想让外头人都听见动静,以为孤是个变态不成!”
子颂连忙跪下请罪:“奴婢不敢……奴婢是怕打轻了,陛下会不高兴……”
傅怜缓缓收回手,略显诧异地看着这一切,眼睛里漾出一些我看不明白的东西。
其实现在寝殿外面没有人,那些原本该守在门外的人,都被我喝令不许跟来了,子颂不知,我与傅怜却都是知道的。
我故作凶恶道:“你告退罢,孤要歇息了。”
子颂同情地看了地上的傅怜一眼,大概觉得我会使尽手段折磨他家主子罢,他眼里含着泪,悲愤交加地快步走了出去。
子颂走后,整个寝殿就只有我与傅怜两个人了。
傅怜从地上巍巍站起,也许是跪得太久,他最开始的步子有些不稳,可是他掩藏得很好,马上保持着端庄持重的模样来为我更衣。
他的手心红肿了一大片,与手背如皓月般的洁白形成很大的色差。
他敛着眉,屏息凝神地为我解开衣扣,动作却不是很熟练,我对此并不在意。
也许是距离得太近,我尚且能听到他轻柔的呼吸声,和他这个人一样,谨慎得不行。
三年来,我终于得以再次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他左眼睑下的那颗小痣,是他清冷孤傲的脸上,最妖异不一般的东西,我已许久没这么仔细瞧见了。
“陛下。”傅怜轻轻唤我,抬起美目来,满室流光,竟害得我又恍了神,“您先上榻罢,臣侍在榻下服侍您安歇。”
言外之意,他不用说我就已经懂了。
“你不许睡地上……”我赶紧补了一句,“明早姑姑和宫中司仪进来……要是见到我们不在一张榻上,孤会被父后责骂。”
他怔了怔,微微点了点头,应了声“诺”。
还好这床榻够大,睡上四五个人都绰绰有余,我躺去了床上,裹了被子躲去边边角里,背对着傅怜。
新婚之夜,龙凤花烛要燃烧彻夜,以示有始有终。
我听到他拆卸头上簪缨的声音了,很轻很慢,光听着这动作,我就知道他也与我一般心事重重。
片刻后,我知道他也上了榻,只是他将被子全都让给了我,像是默认了我不许他盖被子一般,一声不吭地就这么躺下了。
春夜尚寒,我睁着眼睛,一宿没睡。
我甚至在确认他熟睡后,偷偷转过身去看他。
果然,卸了簪缨和脂粉的傅怜,才最清冷好看,旁人需要那些饰物装点容色,他却一点儿也不需要。
也许是因为冷,他蜷在那一边,模样看着可怜极了,我心里有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感,将自己身上的被子匀了出去,紧紧盖在了他身上,若是明日问起,我就责怪说是他自己卷过去的。
今夜我大概是不消睡觉了,轻轻拿起他的一只手,只觉触感冰凉。当看到他红肿受伤的手心时,我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傅怜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当初忤逆傅雪霖不想嫁我,是不是因为他早就预料到了我会与他相看两生厌,他怕自己在我手上受辱,所以即使被家法打得半死,他也不愿嫁我。
是这样么……
可如果真的是这样,他进了宫,在我面前,为何又要如此卑弱?
我随口一句玩笑,他就当了真,将自己责罚成这样,恰如当年我说不想再在宫里看见他,他就真的再也没有来。
笑着笑着,我竟不由自主地哭了,“啪嗒”一声,一滴泪水砸在了他手心里。
他的手不自觉地动了动,吓得我赶紧把他的手放了回去,扭过身子,等待着龙凤花烛燃烧殆尽,只剩下室内一片漆黑。
我擦了擦脸,捂着心口这处地方,觉得奇怪极了,为什么这个地方会难受成这样?
明明是朝夕相伴了四年的人,明明是在皇城里最彼此信任的人,为什么如今却成了这样?
我感觉嘴里苦得发慌,想起从前在书斋里,傅怜知道我最喜甜,可是江展夏又不让我吃糖,总说糖吃多了,会让人变得懈怠、以后就会偷懒耍滑、吃不了苦。
有时候趁着下课,他就一边面不改色地收着我的作业,一边趁着众人不注意,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在我的手里心悄悄放入一粒小小的、用油纸包着的糖。
那时我骄傲极了,因为这糖宋雨濛没有,只有我有。
而我上个月第二次去宫外,被新奇玩意儿迷住眼的时候,其实还跑遍了大大小小的铺子,却都没有找到有卖那种糖的铺子。
有百姓说,我说的那种糖,好像因为前些年行情不好,掌柜关了铺子走人了,我还失落了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鸡鸣声响起,我缓缓闭上了眼睛,假装自己睡了一夜的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