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不知我者
二月二十五这天夜晚,天上无月,只有像眼睛一般的星子异常明亮。
三月初十是我立后的日子,届时还得在宫中提前休沐十天,而二月只有二十八天,也就是说,剩给我的时间并不多。
“宣林修撰过来,让她来为孤起草册封侍君的诏令。”我对阿柿道。
阿柿猛地一惊:“陛下,您要封清涟公子为正三品侍君?可羌辽进贡的美人,也不过才七品选侍……”
我懒懒地拍了下她的头,力道极轻,没了往常的嚣张得意劲儿:“一不做二不休,纳都纳了,孤自然要给清涟高位,否则日后那些世家子弟也进了宫,宫里人拜高踩低,欺负他怎么办?”
阿柿又道:“可是陛下……太后真的会允您纳清涟公子进宫么,奴婢瞧清涟公子是个好人,但太后那边怎么办?难道您要因为清涟公子,与太后生嫌隙不成?”
“孤是你的主子,还是太后是你的主子?”
我的语气变得冷漠起来,阿柿怔住,冲我行了个礼道:“自然陛下是奴婢的主子……但是忠言逆耳,奴婢因为真心尊敬陛下、喜爱陛下,所以才不愿见陛下陷入两难的局面,也不愿见陛下再如那日一般被责打了……”
我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真是皇帝不急急死你个小宫女是不是啊?孤是那么意气用事、全然不顾后果的人么?快去!”
阿柿连忙称是,走出去传唤别的内侍,让她们去宣林修撰来紫明殿。
大概到了丑时,林修撰穿着官服、弓着背候在紫明殿外,经由内侍通传后,她赶紧脱了靴子,诚惶诚恐地走进了进来,对我叩首道:“臣恭请陛下圣安——”
“上次打的板子,可有给爱卿落下什么毛病?”
我故意同她寒暄,就是为了套套近乎,让她等会儿给我拟招的时候能够爽快一点。
翰林修撰主司诰敕勒起草、史书修撰、经筵侍讲等,白芍在养伤,我只能让林修撰过来拟招。
林修撰继续弓着背,道:“谢陛下关心,臣的伤已经大好了,不曾落下什么毛病……”
“那孤也不说客套话了,孤要纳一个宫外的男子为侍君,你来拟招罢。”
“诺……敢问陛下,您的侍君是哪家的公子呀?”
“春风楼。”
“什么……不妥!”她蓦地直起脊背,浑然没了方才那副畏畏缩缩之态,大义凛然道,“春风楼乃酒色之地,里面的男子都是贱籍,且不甚清白,陛下怎能如此糊涂,为美色所迷,而违背礼法大统呢?”
我气不打一处来,端坐好了身子,双目逼视着她:“你敢抗旨?”
“陛下,臣身负皇恩,既然食君之禄就要担君之忧,臣坐在翰林修撰的位置上,就要直言不讳、规劝陛下!纳一个人尽可妻的风尘男子为侍君,不是让天下人戳着陛下的脊梁骨耻笑于您么!臣不依!”
我长叹了一口气,真想给眼前的人邦邦来两拳。
明君的自我修养使我在自己理亏的事情上,一定要保持心平气和:“孤没有你想得那般愚昧,孤有自己的思量,爱卿只需要拟招即可。”
“臣虽然没有老师那般触柱的底气,但也不惜自己的贱命,如能劝陛下早日回头是岸,臣宁可……死谏!”
我当即从书案上走了下来,想脱鞋子砸她,却发现自己在内室,只穿了袜子,眼见没什么趁手的东西可砸,我干脆解了腰带,挥在她身上:“死谏是罢,死谏是罢?你赶紧去给孤死一个看看……”
林修撰竟然还敢躲,绕着柱子躲了我几圈,边躲还一边哀嚎:“陛下要残害忠良了!陛下要残害忠良了!”
她躲得过分灵活,我一时也追不上她,她跑了几圈后又蓦地跪在地上,万分真诚地注视着我:“陛下,您就打死臣罢!打死臣,臣也绝不更改自己的意志!”
我装腔作势地挥了下腰带,她身形一动,眼看着又要躲,我却没这闲工夫陪她去玩这猫抓耗子的游戏了。
“你记着……你好好记着今日,你胆敢忤逆孤,孤必要狠狠罚你!”
“陛下每次在朝堂上也是这样威胁傅相与老师的,却从不见陛下真的苛责于她们!”
说罢,她将头深深埋了下去。
言官是一个很容易得罪人的职位,但历代女帝即使被言官的话激怒,也不会动杀心,因为若杀了说真话的人,以后便很难再听到真话了。
所以我学帝王策论的第一课,就被教导朝廷里需要这样说话不中听的人存在,身为帝王也要尽量容忍她们的存在。
我不耐烦地对她摆摆手道:“滚滚滚。”
“臣告退!”
林修撰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走得比别人跑起来还快。
拟招的这条法子肯定是行不通了,我感到有些烦闷,安慰自己道——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我愿意想,办法总还是有的。
“去宣宋尚书进宫。”我道。
阿柿应了“诺”,如今已是亥时,半夜三更,我也已经犯了困,却因为这事没有尘埃落定,而不敢睡去。
在紫明殿空坐了许久,等到宋雨濛懒懒散散打着哈欠进殿后,未等她装模作样地行礼,我便开口道:“孤要劳烦你帮一个人伪造户籍。”
宋雨濛打完哈欠,轻掩着嘴道:“就凭借我与陛下的交情,哪里用得上‘劳烦’二字啊,说罢说罢,那人叫什么名,要怎样的户籍?种田的,经商的,还是摆摊的呀?”
“春风楼,那个叫清涟的男子,你可还记得?”
宋雨濛忽然不困了,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我:“陛下,您该不会是……想把那个男子收进宫罢?”
“有何不可,孤看史书当中记载,明帝风流,曾从当年最大的楚馆里带了一个伶人进宫封作美人,给他脱了贱籍。既然明帝可以,孤为什么不行?”
“陛下,我虽仰仗您的裙带关系当了户部尚书,但人人都知道户部油水多,朝中清流早看我不爽了,您要是不想让我做这个户部尚书了,我明天就辞官,唉,您何必来这一出,这要是查到我在宫廷侍臣的身份上弄虚作假,我脑袋不得搬家?”
“谁查你,你说说,谁敢查你?”我好没气道。
“侍臣入宫前都有严格的验身程序,明帝带进宫的那个伶人好歹还是处子之身,而您那位……“
她顿了顿,观察着我的神色,似是决定豁出去了一般:”不是我打击您,宫里那些老公公都精得很呐,您打算怎么瞒?用您的朱砂笔,在他胳膊上点上一点守宫砂掩耳盗铃么?到时候吐一口唾沫,拿手一擦,那假的守宫砂就掉了!您这不是骗小孩么!”
“养你千日,就这么一日要用你, 你就这样对孤?”我的火气“噌”地上来,“孤要你何用?”
“陛下言重了,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是没错,但是到时候东窗事发,太后和朝臣都不会责怪您的,只会找我做那个替罪羊……”
我实在没想到她这么不讲义气,可她的话也没错,这么一想,这事的确是个死局。
“您怎么忽然要带一个小倌进宫?”宋雨濛疑惑不解,“您和傅怜的大婚在即,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闹这样的事,您若真要带那个小倌进宫,肯定也没人能拦住您,只是免不了遭受一顿非议……”
而后她又诚惶诚恐道:“太后不会也知道这事儿了罢,那她会不会查出来,是我把您带去春风楼的?”
找宋雨濛这种不靠谱的人办事,真是下下策,我也是糊涂,否则怎么会把主意打在她身上。
我叹出一口深深又绵长的气,说是心力交瘁也不为过,开口道:“罢了,不与你在这儿废话了,现在时辰太晚,你去偏殿歇着罢,明早再出宫。”
“谢陛下隆恩——”
她对我躬了躬身,转过身走了出去。
宋雨濛走后,我慢慢走回寝殿,躺在榻上,却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我拨弄着帷幔上垂下来的串了珠玉的金黄穗子,身体已经困极,脑子却还在飞速运转。
她们和他们,一个个都打着为我好的名义,说我这样做不好那样做也不好,会被百官死谏、会遭天下人耻笑、会被史书囫囵批判……
这些年里,好像只有傅怜与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虽然也会说“此事不可行”,但他还会说,“臣会尽力帮您”。
他当年说的尽力帮我……
将阿父以梅侍君的身份迁入皇陵一事,现在想来不太像江展夏的行事作风,我不由得怀疑,这就是傅怜当时说的尽力帮我。
可他若是没有背弃我,为何不同我解释?我明明亲自问过他,明明给了他机会·……我在心里给他想个无数个脱罪的借口,终是泯灭于他的沉默中。
午夜梦回,我好像又回到了年少时的某个春日,我坐在书斋里昏昏欲睡,某个人正在同我讲慈云大师所写的诗“一一身宣总持句,施与众生无畏法。是故娑婆世界中,皆号为施无畏者”。
他顿了顿,将原本盯着手里书册的眼睛抬了起来,目光深邃地看向远处,说:“观世音菩萨能在怖畏急难之中,施与众生无畏,所以他的别号又叫‘施无畏者’……”
我继续偷偷眯眼睡觉。
“观音救世人,是在众生身心不安、恐惧害怕的时候,帮助众生消除恐惧的心理。而真正做到无畏,须靠自身的心”
戒尺轻轻敲在我面前的书案上,我蓦地睁眼,却见那人逆光站立,窗外的阳光在他身上折射出一圈浅白的光晕,美目乍延盼。
我只觉得自己恍惚还在梦中,看到了娑婆世界里男生女相的观世音,朝日望犹鲜,春风语难定……
……
我好像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了。
我必须心性坚定,无惧无畏,才能守护好自己珍视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