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子宁不嗣音（一）
为了快点抵达医馆，我的脚步迈得极快，又害怕跑起来颠簸会弄疼他，所以将他抱得十分小心。
“嗯……”
他没忍住闷哼一声，让我知道他原来也是怕疼的。
我垂眸看他，只见他将脸埋在我胸口处，往里头缩了缩，似是在躲避着路人好奇探究的眼光，神情木然，因着浑身是伤，他的手只能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腾出一只手，我将他身上盖着的外衫往上拉了拉，正好可以遮住他的脸。
阿柿快步跟在我旁边，怀里抱满了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一边小跑着一边献殷勤:“主子，别累着自个儿了，要不容奴婢把这些东西扔了，替您背着这位公子罢？”
“去去去，我还没那么体虚。”
“是……”
熟悉的医馆，熟悉的面孔，只见那位先前为清涟诊治过的大夫，刚给一名老妪诊完脉，写了药方子让人去抓药，见我急匆匆地抱着人赶过来，她也连忙站起身。
我将怀里的人小心翼翼地放置到榻上，一把扯掉脸上憋闷的方巾，喘着气道:“快……快给他看看……”
大夫看着清涟的惨状，满脸不可置信:“贵人，又是你们啊！嘶……上次是割了腕，这次是被打得鼻青脸肿，造了什么孽啊……”
我无言以对，我也想知道清涟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会惹了周映香。
大夫看了看他的伤，继续说：“贵人，您喜好怎样闺中行乐，我等外人本不该置喙，但是这位公子身子本来就不太好，上次还失血亏了元气，遭不住您玩这些厉害把戏的，您要是还在乎他的性命，且先节制一些……”
我的脸猛地一热，羞得又红又臊，还不等我辩解，清涟已经先替我开口了：“大夫莫要责难她，这些伤不是她造成的，咳咳……”
“噢……抱歉抱歉……”大夫一边拉着帘子，一边道，“我要为这位公子上药了，贵人毕竟是女子，且先回避一下罢。”
点了点头，我从这处居室里退了出来，闲坐在大堂里，大夫的女儿正在帮着抓药，看见我后，招呼我道：“是您呐贵人！我记得您，上次就是您请了云将军来我们这儿，后来街坊邻居都知道云将军来过我们医馆了，从那之后，我们生意都比往常好了不少！”
“不客气，不客气……”
哎呀，想不到云崖在民间的风评还挺好的嘛。
一位等着拿药的病人打着哈哈道：“云将军可真是一个了不得的男子，能有他当大将军，可真是咱们小陛下的福气！”
接着有人附和道：“谁说不是，咱们小陛下的江山能坐得这么牢，云将军得有一半功劳罢！”
大将军，小陛下？明明同岁，为何他大我小？
阿柿作为我的贴身跟班，颇有不服：“就算云将军功勋卓著，那也多亏陛下慧眼识人，任人唯贤，说到底，还是陛下英明！”
我甚是欣慰，笑着从她手里拿过一串梨膏糖，得意地吃了起来。
“陛下确实英明，前不久采用了傅相家公子的赈灾良策，安抚了那些流民，又保障了京城的太平，这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气度，颇有先帝遗德！”
“啊，不能再喊那位叫作傅相家公子了，得称未来凤后！下个月那位就要入主中宫，行册封礼咯！”
“你紧张什么，他不是还未入主中宫么？那位公子德行虽好，可他早与先太女定了婚约，太女遇难，他应当一辈子守节不婚才是，且还年长了陛下足足四岁，陛下年轻气盛，是不会喜欢这种老男人的。”
“嘶……有理啊，太女遇难他不为其守节，实在不讲男德。而且二十一岁……年纪确实大了些，放在春风楼，我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嘿嘿，此言差矣，毕竟容色倾城嘛，如果真能入春风楼，二十一便二十一罢，我肯定天天要翻他的花牌，这等绝色可遇不可求呢……”
“哎呦喂，还是你会想，嘿嘿嘿……”
……
听着这两人的谈话内容越来越荒诞离谱，我骂骂咧咧道：“放肆！你在说什么浑话？当朝天子的太傅也是你这等市井小人可以随意诋毁的！”
“关你屁事？陛下年前有旨，万民皆可议政，议论陛下都可以，为什么不可以议论傅怜？”
我一时怒气上头，挥手给了她一拳头。
那人挨打后愣了愣，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竟摸出了一手鼻血，恼怒道：“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怎么随手乱打人？我招你惹你了！”
“你嘴贱，打你活该！你就该被打！”我是个嘴犟的，半分情面也不给她留。
“我揶揄的是傅怜，又没揶揄你的夫郎，你在这儿跳什么脚？莫不是苦恋着傅怜，容不得别人说他坏话？啧，你也不看看你的身份，真是个跳梁小丑！”
“我就打你了，怎么着！”
“来啊，来打啊，你以为我怕了你这个丫头片子不成！”
……
我学过很多道理，被教导要知礼仪明廉耻，动口不动手云云……但是事实证明，动手才是最好解决事情的办法。
我武艺不佳，但也是在宫里被中央大将军亲自教授过一些功夫的，制服这种半点武功都不会的人，简直小菜一碟，所以这人与我打架根本就不可能打赢我。
医馆里乱作了一团，有劝架的，也有看戏的，也有人跑出去找官差，说是这里有人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的。
阿柿更是急得不得了，劝我收敛一些：“主子莫要打了……云将军在外面巡城，要被她们喊过来了……”
云崖在外面？
我正骑在那人的身上，与她缠斗得难舍难分，我虽未受皮肉伤，但头发也被这女人扯得凌乱不堪，听见那熟悉的刀鞘与环佩撞击的叮当声，我猛地抬头——
不似那晚仓促赶来，他今日穿了武服，微卷的长发整齐地披散着，缀着青色宝石的抹额妥帖地系在他额际——这是虞兰成年男子独有的装扮，我特许他可以保留。
看到我的时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跑出去叫官的看戏群众指着我道：“云将军，就是这个女子，故意打架斗殴！”
被我压着打，眼睛周围都青紫了的女人宛如看到了救星，得意洋洋地控诉着我：“云将军，快……快把这破坏我们京城太平的臭丫头抓起来！”
云崖给了他身后的手下一个眼神，那些蓝旗卫便大步走上前来，带走的却是我身下的那个女子，那女子不明所以地喊道：“云将军，你抓错人了，抓错人了！”
叫官的那个女子也解释说：“云将军，主动打人的不是你抓的这位，是那个黄毛丫头……”
挨打的女子不甘心道：“就算是互殴，也应该是两个一起抓罢，凭什么抓我不抓她！”
他虽然是在同手下说话，一金一蓝的异瞳却直勾勾地盯着我：“将此地肃清，不许人群聚集。”
“诺，将军。”
蓝旗卫在外疏散了好事的围观百姓，也遣送回去了抓药的病人，大夫的女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自觉地放下手里的药称，道：“草民先去内室回避了……”
我茫然地环顾着四周，发现人都散得差不多了，讨好般地笑道：“云大将军，好巧啊……”
“沈如，你为何又在这里？”
我正欲解释，帘子背后传来大夫捣鼓膏药的杵药声，云崖带着探究的目光，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掀开了帘子，却见清涟裸着后背趴伏在榻上，由大夫为他上药。
猛地又合上帘子，电光火石的一瞬，我的心情却起起伏伏，忐忑不安。
“你不是说不认识这人么，为何又与他在一处？”
“我今日出来逛街，碰巧看到了他在挨打，且是因为我挨的打，我若见死不救未免不仁义……”
“我明明叮嘱过你，要爱惜身体，莫要与这等人往来……”他颇有些生气，捏着刀鞘的手都紧得发白了。
我知道他肯定会说我疯了，但我一反常态地不再谄媚地笑，而是很认真地对他说：“我想帮他，也想救他。”
那双金蓝的眼瞳，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怎么，你竟忽然有了怜爱之人。”
“是。”我答得诚恳。
他不再说话了。
瞧着倒是在生气，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生气的，不就是英雄救美一番么，我做错什么了？
我心中虽也委屈，但我知道他肯定是忧心我被人带坏，在春风楼染上不好的习性，才这样不开心的。
于是哄道：“我……我回头给你编草蚂蚱玩……你别不理我嘛。”
灯火照在他五官深邃的脸上，因着眉骨挺立，在他眼窝处映下一小片阴影，无端显得那双一金一蓝的眸子有些落寞。
“你今日将他带出来，花了多少钱？”他忽然撇开话题。
花了多少钱？我也不不知道。
阿柿弱弱回应道:“约莫……二百两罢……”
“以后莫要再给我写信求财了，甚是丢脸。”
啊？真的生气了，不愿为我开放他的小金库了？要知道我虽为天子，可在宫里的开支用度，也都是内廷定好了的，江展夏说我既然想要亲政，就得带头节俭让百官万民心服口服，以至于我额外想打赏些什么人，购置些什么珍宝，尝个什么山珍海味的鲜，走的都是云崖的帐。
我与他这些年不分彼此，从未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顶多受他几句嫌弃，今日竟对我放下如此狠话……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不行啊……云大将军……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他从腰间拿出一枚印玺，小小的，只有一截手指般大小，雕刻着繁密的花纹，还有“虞兰钱庄”四个字，冷冷道：“以后你若为了要给那个男人花钱、日日问我索要叨扰于我，惹我心烦，倒不如今天一了百了得痛快。
“啊？”我有些不太敢接受，虽然平时也被他说过许多难听的话，但是总觉得和他今日的状态不太一样。
“你真喜欢他，也该好好查查底细，不要是什么人的细作，将来把你害死了都不知道。”
犹犹豫豫地接过印玺，我垂下眸子，嘟嘟囔囔道：“原来我这叫做喜欢么……”
什么是喜欢，怜惜之情，算么？
忽然想到什么，我道：“你不是受了伤，还特意免朝让你安心养伤么，为什么还在外面巡城？”
“乾王余孽一日未除，我哪来的安心？”他又往帘子那儿瞅了一眼，“想必那是你的温柔乡，才如此叫你恋恋不舍。”
“辛苦了。”我也跟着往帘子那儿看了一眼，“他让我想起阿父了，小时候我的食物被坏心的人抢走，阿父为了帮我，也是这样被人打的，阿父也从来不哭，可惜我那个时候太弱小，护不了他，若是能让现在的我回到那个时候……我一定要把那几个人打得满地找牙！”
“罢了……也许是我对那些当小倌的有偏见，又也许是我太过担心你的安危。”云崖叹了口气，“沈如，你对谁上心我都管不着，但是有些分寸你要明白。”
“我知道……”我压低了声音，怕被帘子后面的人听到，“今天回去就让白芍姑姑好好查查，行了罢？”
我知道他是关心则乱，换作宋雨濛，只会使劲撺掇我、应承我，放在前朝那肯定是妥妥的大奸臣，可她又没有坏心，只是希望我快乐些；云崖呢，他和傅怜都是那种明知忠言逆耳也要死谏的人，虽然很多时候说出来的话都不太中听。
“嗯。”
他看了看天色，又道：“今日我就不送你了。”
“好，你快些回府休息……”
“我并非是不想送，而是等会儿要去廷尉府亲审方才的斗殴一案，免得那人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以后落人口实。”
“知道了知道了……”
有什么好解释的，我自然知晓他对我安危的重视，可有白芍在暗处，无论他送不送我，我都不会有危险的。
他欲言又止，似是觉得再说下去有些遭人嫌弃了，抿了抿嘴，挎着大刀转身就走了。
我长舒一口气，寻思着都这么久了，里面的药还没上好么？这也太奇怪了。
不由得拉开帘子，只见清涟已经裹好了衣物，大夫则竖着耳朵，做出一幅偷听状，见我拉开帘子，她连忙解释道：“公子的药上好了……贵人与云将军的谈话太过精彩，我也不好打断，于是就窃听了一番……”
“好听么？”我黑着脸问。
“您与云将军的关系匪浅啊……云将军这人素来冷言冷语，也不太爱与人说话的，咱们在街上遇到，朝他一通夸赞膜拜，他都只会回一个‘嗯’……”她干巴巴地笑着，似是在好奇我的身份。
我莞尔：“你也听到了，我姓沈，是宗室里的人，小时候在皇宫里待过，与云将军有些情分，只不过封地在外，长大后甚少回京罢了。”
她俯首行礼：“失敬失敬……我还是禀告一下这位公子的伤势罢，公子伤了筋骨，需要卧床静养……”
“好，知道了。”
绕开大夫，我慢慢地朝榻边走了过去，伤药味儿越来越浓郁，呛得我打了个喷嚏。
清涟的衣衫下裹了几乎全身的绷带，可即使这样，他看起来还是瘦削不堪，仿佛一阵风吹来就可以把他刮走。
我颇有些小心翼翼地问榻上之人道：“你为什么要为了等我……而得罪周映香？”
清涟看了看我，马上又垂下眸子：“本来就欠了您一晚。”
“春风楼的其他公子也会这样么？客人不来，就一直等着？”
我只是单纯好奇罢了，难道烟花之地的男子，都是这样诚信重诺的么？
他的十指攥着被褥，攥得指节发白，不知道我说的话是不是伤害到他的自尊了，他的神色看着有些不自在：“不会。”
“那我今夜守着你养伤，就当你还我那一夜了。”我道。
他猛地抬眸，眼睛里波光粼粼，满是不可思议。
阿柿急忙附到我耳边低语：“主子，不可啊，您答应过白芍姑姑晚上要回宫的……”
“去去去。”我挥手赶退了阿柿，“我已经十七，是个大人了，莫要再拿管束小孩那套管束我。”
榻上的清涟听得这话，哑然失笑。
“你笑什么……”
“贵客太过可爱……”他卧着身子，侧着头看我，长长的羽睫在下眼睑处笼罩了一片细碎的阴影，“清涟从未见过您这般心地干净的人。”
“那你从前见的人，都是什么样的？”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天色太晚，贵客也早些休息罢，下次您若还来春风楼，清涟一定请您喝一顿好酒，细细说与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