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纵我不来(二)
我答应了白芍要低调行事,在我与她的目光碰撞交错中,她无奈的眼神似是在提醒我,最好不要徒增是非。
“贱人!你怎么不强词夺理了,在屋里头,你不是还狡辩得头头是道么!”
女人又狠狠地往地上踩了几脚,她脚下的人许是疼极了,浑身上下动弹不得,趴伏着身子,脸蛋埋在头发里,只有一双如玉的手裸露在外,死死抠着地面。
这手果然和他的主人一般倔强,仿佛在叫屈似的,将地面抠得青筋暴起。
“这么喜欢装清高,就让大家伙瞧瞧,你这看着干净的衣裳下面藏了一副怎样的烂皮囊!”
女人得寸进尺,上手就去扒他的衣裳,他试图抵抗挣扎,奈何力量太过于悬殊,后背的衣衫很快就被撕扯开来,露出疤痕交错的脊背。
女人继续动手,将他的外衫撕扯得支离破碎,接着去剥离他的贴身衣物,有围观者看不过眼了,出声阻止道:“当街给男子去衣,让他日后以何面目做人?别太过分了!”
“是啊,搞得跟抓奸似的,这也太糟践人了罢!”
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恶俗地煽风点火道:“一个小倌,懂什么是廉耻么,这种榨干人精力和钱财的祸害呀,就活该被扒光衣裳扔大街上给大家伙儿们看!”
清涟从始至终都没有叫喊过一声,也没有求饶服软,他一言不发,仿佛这个躯体不是他的,打在他身上也不会觉得疼,众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背上他也不会觉得耻辱。
许多人都笑话他不知羞耻,可我知道,他除了默默忍受之外没有别的选择,出声求饶反而会让众人对他更加蔑视。
没有人会给一个小倌申辩自己委屈的机会,也没有人会认为一个小倌需要自尊。
女人拎起地上已如砧板上鱼肉的清涟,似是想给他最后一次求饶的机会,捏住他的下颚,迫使他的头颅抬高仰望着她:“你还嘴不嘴硬了?不是吹牛说在等你那个姘头么,人呢?姐姐在这儿站半天了,也没见你那个姘头来啊!”
鸨父见状快要闹出人命了,顾不得对那女人的畏惧,甩着帕子过来安抚女人的情绪:“哎呦,姐姐,你可莫要生气……再打下去,清涟的骨头架子都要散掉了,您就疼疼清涟,莫要在这大庭广众下……”
“走开!”挥手吓走鸨父,女子盛怒,“你是没看到他在屋里那副贞洁烈夫的模样,伺候我好似要了他性命一般,问他为什么不肯,他说他在等人,这样不识好歹只知道扫兴的贱人,就应该好好教训一番,你自己说是不是?”
见他不应答,女人又甩下一个重重的耳光:“不知情的,还以为那个姘头对你有多么情深义重,才让你为了她豁出去性命了呢!”
清涟的反击,仅仅是十个字。
“但可……去我衣……”鲜血从他的齿缝嘴角涔涔冒出,说句清晰的话也显得格外费力,他却没有丝毫想服软的意思,眼神固执得像坚定了目标的野狼,咬咬牙接着说道,“不可……辱我心……”
但可去其衣,不可辱其心……
我的愤慨之心已高涨到了极限,管他暴露不暴露身份的,迅速掏出随身携带的方巾,蒙住脸,拨开人群冲了进去,大声嚷嚷道:“快住手!天子脚下,哪个刁民胆敢滋事?”
“哈?哪来的黄毛丫头,你是哪根葱?”
“我是你祖宗坟上长出来的大葱,专门替你祖宗来教训你这不孝后代的!”
“你娘的,找死!”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之前给过鸨父一对羊脂玉耳坠,用以包揽清涟一夜。小厮嘴里的那个“贵客”,极有可能说的就是我,因为还欠了我一夜,所以他不接别的客人。
如此想来,他今日挨的这顿打,承的滔天怒火,还有这刻骨铭心的羞辱,都是因为我……
我确实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大抵觉得那些男子哭的梨花带雨、矫揉造作,是十分虚情假意的行为,并不值得我怜惜。
但清涟与他们不一样,身虽飘摇如蒲苇,心却坚定如磐石,这样人,才更值得一句“怜惜”。
阿柿从人群里冲过来,挡在我身前,故作凶狠:“不得对我家主子无礼!”
“你周姐打人,就从没有人敢来劝的,你他娘的,活腻歪了是不是?”
眼看着女人的拳头又要落到阿柿身上,白芍慢条斯理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伸手轻轻一档,以非常巧劲的力道,化去了女人的重拳。
白芍取出腰牌,亮在众人眼前,轻笑道:“在下是宫廷掌印总管白芍,代陛下出来体察民情,奉命将所见所闻如实记录、汇集成册上报。今日正巧撞上了周侯爵家的小姐当街行凶,大毓自建朝以来一直都崇尚礼法,如今看到映香小姐这般凶蛮,陛下若知道,一定会苛责侯爵大人的。”
周百春的女儿?看不出来啊,她平时在朝堂上最喜告人失礼的罪状,却将自己的女儿养得这般刁蛮。
呵,陛下已经知道了,等我一回宫就把周百春叫来紫明殿喝茶,好好训训她。
女人稍稍收敛了一点,理了理袖子,对白芍鞠了一躬:“失礼了,晚辈今日喝多了酒,所以才让姑姑看笑话。”
这个周映香,还是个双面人,真会看人下菜碟!
对我身边的姑姑这么毕恭毕敬,却对我本尊如此粗蛮,这怎么能忍?
“周映香,你当街打人,我要去京兆尹府告你破坏良俗!”我大喝道。
阿柿轻轻拉扯了我:“主子,小倌是贱籍,就是死了也是赔钱了事,您告不了的……”
“是……是么……”我略心虚,却秉着输人不输阵的信念,继续道,“你骂我是清涟的‘姘头’,我可听得一清二楚呢!”
白芍对我道:“这位小姐,看您以方巾遮面,想来身份不太方便,就莫要在街头与人争论了罢?”
白芍这是与我划清界限?
也对,她是御前总管,她的主子是陛下,如若承认了我们二人的主仆关系,也间接揭露了我的身份。
看着春风楼里那些个熟悉的朝臣面孔,我心中真是一万个不甘心!她们在宫外倒是好生快活,而我贵为天子,出宫玩一趟却要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
周映香上下扫视我一眼,甩甩衣袖,傲慢地昂首阔步道:“不屑与你这躲在方巾之后的猥琐之人计较,我且自个儿逍遥快活去!”
我,沈月镜,猥琐之人?
阿柿劝住躁动的我,求道:“主子,算了算了,算了算了……”
鸨父也过来打圆场:“多谢贵客出手相救,我记得贵客上次来的时候戴的是帷帽……贵客那时还赏了我一对羊脂玉坠子呢,快进来坐坐,我叫上几个懂规矩的公子来同您喝茶解闷……”
楼里几个迎客的公子也纷纷簇拥过来,揽着我的胳膊撒娇道:“姐姐好生威风,奴家想听姐姐讲故事,咱们进去坐一坐罢!”
我今日的打扮与那日初来春风楼时大不相同,现下这身衣着鲜艳华丽了许多,腰间系着的环佩因着步履的迈进而叮当作响,苏绣的裙摆呈现出一朵朵绽开的琼花,鞋子也是重工的金丝云履,全身上下都写满了“老娘非富即贵”。
那些个公子身上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呛得我直打喷嚏:“阿湫——!不用了,我要先带清涟去治伤。”
我心里挺为清涟难过的,解决了周映香以后,与他朝夕相处的鸨父和那些公子,最先关心的并不是他的死活,而是我这位“贵客”能否留下。
清涟的头发被扯的乱糟糟的,身上的衣裳也被撕得零七落八,脸颊肿着好大一块青紫,嘴角还在淌血。
他似是也未料到我会忽然提到他,先是愣了愣,再缓缓抬眼看我。
我从未见过如此清澈的眼神,万万不敢想,这竟然是出自一个小倌的眼睛。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了,他担得起“清涟”二字。
脱下外衫,我罩住了他仿佛被风一吹就要散架了的身躯,抱起他之前,我将手臂环在他胳膊下,问:“我手放在这里,会疼么?”
他被打得遍体鳞伤,此时若能有担架将人抬走是最好,否则无论我以何种姿势将他抱走或是背走,他都会疼。
可我等不及了,担架多晚来一刻,他就会在此地多受辱一分。
他肿着嘴角,眼睛看着水汪汪的,盯着我摇了摇头。
“好,那我带你去医馆。”我道。
鸨父试图阻拦:“贵客,楼里的公子除非被包离,否则是不能带出春风楼的……”
阿柿的脑袋终于灵光了一回,掏出大把的银票往鸨父怀里一塞:“你别管啦,我们主子开心最重要,钱少不了你的!”
“哎呀,多谢贵客!你们玩儿得开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