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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当立凤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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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光殿内,百官跪于台阶之下,三品以上者着紫服,五品以上者着朱色,七品以上者着绿色,九品以上者用青色。

    满朝文武,能穿紫服者至今也还是那些老熟人,其中不乏我憎恶的脸。

    若说我全然是因为生父一事而憎恶傅雪霖,倒也有失偏颇,有母皇遗命在,三位顾命大臣只能照办,我也不会糊涂到把过错全揽到她们身上。

    但是傅雪霖,她官拜丞相,在我今年年初亲政前,她一直代理政事,此前我早有亲政的意愿,父后也被我说动,只有傅雪霖,觉得我资历尚浅,极力反对我亲政。

    若不是乾王造反,我亲自平息了这场内乱,朝政大权还不知道要被她攥在手中多久,一想到从前我与她看法不合,她直接越过我起草政令、政令颁布后她那倨傲得意的嘴脸,我就恨不得在箭靶子上贴无数个画着傅雪霖模样的小人,拿箭射好几百个窟窿。

    听完她们的上奏以后,我认真应答,台阶下的傅雪霖手里握着象牙笏,腰杆笔直地挺立在百官之首的位置上,一边听,还一边摇头,时不时地唉声叹气。

    真是做作得要紧!有什么意见不能直接说,要在大殿之上唉声叹气,不是拐着弯质疑我的决策么,实在反感她这副伪君子的模样!

    “丞相有何高见?”我睥睨着她,冷冷发问道。

    “臣没有高见,只是臣此前在府中读了家中长子的策论,刚好可以应对户部尚书所奏乾王封地的流民涌入京城之危机。”她又唉声叹气了一番,“可惜傅怜是男儿身,不得入朝为官,臣故而叹息。”

    傅雪霖一直都有一个性情耿直的美名,据说她逢人善作青白眼,遇到她中意欣赏的人,她就青眼有加,遇到她不屑鄙弃的人,她就翻出一片眼白,以白眼示人。

    所以其他大臣都觉得,她在朝中唉声叹气也好,捶胸顿足也罢,不过是性情耿直、直抒胸臆罢了,但是我却觉得,她做这些都是故意的,故意蔑视君威、哗众取宠。

    “哼,救济流民,孤方才说的着人设立多处粮仓,难道有什么不妥之处?”

    “并无不妥,不过一味地耗着京城周邻的粮草资助流民,实非长久之计。犬子在闲时所做的《仓廪论》中说,除了常见的设立粮仓之外,‘饥歳工价至贱,可以大兴土木之役’,流民若不安定,就会威胁其他百姓的太平,恰好灾荒年间民工工价低廉,让他们为国兴土木之事,有歇息之处,有生养之机,可谓一箭三雕 ,此法名曰‘以工代赈’。”

    好一个以工代赈。

    我垂眸深思了一会儿,脑子里浮现出从前在紫明殿书阁里,傅怜为我讲学的模样。

    起初江展夏请的是大儒为我讲学,我日日趴在桌案上瞌睡,听大儒讲学,活像要了我半条命,后面他为我换了翰林学士,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那些“之乎者也”,在我耳朵里就如夏夜蚊虫嘤咛,秋日落叶簌簌,既叫人心烦又记不下心。

    江展夏见我这么朽木不可雕,十分痛心疾首。后来白芍建议道,比起那些老古董,我与傅怜年纪相近,而他又久负才名,我应该能听进去他的讲学,江展夏便请了傅怜来宫里。

    那年傅怜十四岁,五官才刚刚长开,就有了倾国倾城之态。平心而论,我虽然对他生厌,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堪称绝色的美貌。

    秋水为神,玉为骨,说的就是他这样。

    尤其是那双瑞凤眼生得极为勾魂夺魄,若不是生错了主人,但凡生在一个戏子身上,必将成为一代绝世名伶,不过可惜了,傅怜这人像霜雪,情趣二字与他半点不沾边,若硬是揶揄于他,反倒是种对天姿国色的玷污。

    他的左眼睑下还有一颗小小的痣,我发呆的时候就喜欢盯着他的那颗痣看,他发现我走神,就会用戒尺打我的手心,一点情面也不留,伴读的宋雨濛见我挨打,便幸灾乐祸地笑,因为笑声太过奸诈,有失斯文,她也会挨上一顿打,然后嚷嚷说太傅偏心,与我大眼瞪小眼。

    可他似乎从来不知自己好看,也不似寻常男子那般喜敷脂粉,他永远都清清冷冷、干干净净地出现,阳光照在他如玉的脸上,依稀还能看到发光的、白色的细微绒毛。

    傅怜的学识我也是极其认可的,大儒与翰林学士的授课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但是傅怜讲的东西全都有意思极了,我尚未认得全字,他就给我画图认字符;我觉得经书枯燥,他就给我讲生动有趣的故事;讲到先贤有意思的事情时,他就微微抿起嘴,摇摇头,最后眼里又是一片落寞,我知道他在落寞什么,他无法著书立说,无法以文人之身立世,大毓的男子最终都是要成为妻子附庸的。

    这样的傅怜,身为帝师,我当该敬重他,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在我最无法被人触及的逆鳞上背弃我。

    嘉仁四年,也是他最后教导我的那一年,我在课上问:“太傅,百善孝为先,对不对?”

    他不知我为何突发此问,却也还是温和地点了点头,用清润的嗓音回应我:“是。”

    我复又追问:“那孤是不是该追封孤的生父,将他葬入皇陵?”

    傅怜愣住了,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仿佛从前我提过的无数刁钻问题,都不及这一个问题让他这么倍感艰辛。

    我天真地说道:“孤知晓父后不会答应,傅丞相也不会答应,可是孤还是想要拟诏,只要不给白芍姑姑知道,不与丞相商讨,孤在朝堂上直接宣读,天子一言九鼎,父后与丞相,总不能让盖了国玺的诏令收回罢?”

    “此事不可行。”他略带同情地看着我,目光一片清明,“不过臣会尽力帮您。”

    “太傅会帮孤,真的么?”

    “嗯。”

    可最后的结果却是,父后提前知道了我欲要追封我生父一事,说我不知轻重,这是在将把柄生生送到狼子野心之人手里。

    我愤而不解:“孤只是想让阿父可以有一个被人祭拜的体面!阿父坟头的杂草,都快有一丈高了!身为人女,却不能为他正身后之名,活在这世上的每一日都如万箭穿心!”

    “体面?你难道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当今圣上的生父是一个爬床的奴婢?是一个连被临幸都没有被彤史记录在册的人?若有人说你是你阿父与侍卫苟且所生的孩子,你又当如何辩解!”

    “那便当孤是阿父与侍卫苟且所生好了!”

    “放肆!”

    那是我记忆里唯一一次见江展夏生气,他说我不知以大局为重,还没头没脑地胡言乱语,不知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他还说,在我成年之前,他都可以管教于我,于是请出母皇遗诏,呵斥我跪去太庙,跪了三天三夜,跪得我腿都难以再站直起来。

    那三天,我只有冷水可以喝,饿了就偷吃桌上的贡品,来来往往的宫人见我跪着,头都不敢抬。

    我并不是不甘心被江展夏惩处,我早就预想到了后果,就算我最后如愿以偿,他也一定会狠狠责罚我一番。只不过,我痛恨被背弃,我一想到是被我那么敬重的太傅出卖,我就感到伤心、难过,最后是无比的恶心。

    我恶心的是他平时在我面前装得高风亮节,实际上是一个畏惧江展夏权势的小人。他大可以直接出言阻止我,却非要假惺惺地装作要帮我的样子,转眼就把我卖了,还害我阿父受了江展夏一通羞辱,我真真儿是难以释怀。

    我尚存一丝对他的希望,于伤好后亲自问他:“太傅为何要表里不一,说一套做一套?”

    他欲言又止,却不对我有丝毫申辩,料想他是做贼心虚,所以才会把手里的书抖落在地上。他弯腰去捡的时候,被我一脚踩住。

    我彻底死心。

    “太傅请回,往后孤不想再听你讲学,免得日后也成为了你这般虚伪之人。还有……孤最痛恨被人背弃,往后宫宴,太傅也毋须随丞相进宫,此生孤都不想再看见你。”

    捡书的手颤了颤,因为我的脚一直未抬起,他只能被迫放弃,挺直了脊背,像一道冬日的竹影一样萧索又固执地立在那里。

    “好。”那是记忆里,傅怜对我说的最后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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