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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父慈女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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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春雨下,淅淅沥沥,晚上我只听见这雨点的声音,衬得宫禁的人声都安静了几分。

    我吩咐好宫人去支开紫明殿的木窗,以便于观赏这文人笔墨诗文里最喜欢的春雨。

    她们说,春雨是最润物细无声之物,也是最纯洁之物,无暇也无根。

    可是我不喜欢雨,一下雨,父亲帮宫人们浣洗的衣裳就很难晾干,他就会白做一天活,若是连下好几天,他就会好连着几天赚不到口粮,伤心得直掉眼泪。

    他其实不用这么辛苦的,但是他说,冷宫里的饭菜是馊的、坏的,而我在长身体,他要好好干活,才能为我换取到新鲜的食物。

    他的手上有冻疮,到了冬天就会复发,可还是得把手泡在冰冷的井水里洗衣裳,手上的冻疮又红又肿,将手从冷水里抽出来,便又疼又痒,让冰水麻痹手上的疼和痒,反而成了饮鸩止渴的法子。

    小时候过年看到宫里放烟花,在天上绽出一簇又一簇五彩斑斓的图样,有青龙,有朱雀,还有白虎与玄武,我问:“阿父阿父,是什么人在放烟花?”

    “是这个王朝最尊贵的人。”他哀怜地看着天空,嘴角弯出一抹笑。

    “是把我们关在这里的人吗?那个人 ,是不是我的母亲?”

    “这些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北殿里那个疯爹爹说的,他说,我的母亲是当今圣上。”

    他一时之间想不到什么高超的话术来安慰我,所以撒了一个非常拙劣的谎:“他没有说错,只不过……我们不是因为不受待见才被关起来,而是因为我们有自己的使命。你的母亲是肩负着天下的人,我们为她多受些苦,她的福泽就会更深厚一些,她的福泽深厚了,天下万民就会吃饱穿暖了。”

    我勉强相信,自己生来就是为了拯救世人,才生在这冷宫里受苦的。

    可那天我看着烟花还是很难过,喃喃道:“可是阿父与我,天天都饿着肚子,天天都捱着冻呢……”

    “长生天会记下我们的功德,以后会保佑我的小如儿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他笑得很坦然,指尖轻轻刮过我的鼻子,他从来没有去怨过什么、恨过什么,只想带着我努力活下去。

    那样善良的人,那样吃了半辈子苦的人,却没享过一天福,直接拿自己的性命为我的皇权铺了路。

    好想知道,父亲在挂上白绫前,想的是什么呢,他有没有后悔生下过我呢。

    听着外头雨打芭蕉,我趴在窗户边吹了一夜的风。

    等到次日清晨,我的面容滚烫,双颊绯红,白芍来唤我上朝时觉得情况不对,伸手探了探我的脉搏,断定我是受了风寒,且病情严重,必须尽快传医官。

    我被迫躺在床上养病,喝了一口又一口苦涩至极的药,这药实在太苦,我委实喝不下去,便趁着自己生病赶紧耍赖,要白芍给我在药里放些糖,我才肯继续喝。

    “陛下,放了糖,中和了药性,您的病就好得没那么快了。”白芍略有些犹豫。

    “不放糖,孤就不喝药。”

    “陛下这是在为难奴婢……”白芍摇了摇头。

    “要么给孤放糖,要么就把药端下去。”我伸手推开面前的药碗,转过去身子,将锦被往上拉了拉,蒙住自己的脑袋。

    眼看着白芍就要妥协了,她吩咐道:“来人,去取……”

    一声不合时宜的“太后到——”打破紫明殿尚且还算祥和的氛围,我掀开被角转头一看,见江展夏站在门口,正解着身上的大氅,我赶紧回过头,把自己藏得更深了。

    “陛下好端端的怎么就着了风寒?”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药煎好了,为什么不服侍陛下喝下去?”

    白芍解释道:“回禀太后,陛下怕药苦,奴婢正想唤人去取糖……”

    “良药才会苦口,陛下已经十七了,先帝十七岁时,被刀剑刺穿肩胛,都不带哼一声……陛下赶紧起来喝药,朝臣们尚在朝光殿外等你临朝。”江展夏接过药碗,坐到了我的床边。

    我不为所动,咬牙切齿道:“孤都生病了,让她们尽早散去、各回各家,今日的早朝不上了便是。”

    “总共才五日一朝,向你禀告的都是各部的紧要事,你拖上这一天,耽误的也许就是无数人的生计。”他的语气从容不迫,淡淡道,“转过来,喝药。”

    “不想喝药,不想上朝!”

    “你说出个不想上朝的理由来。”

    “孤……孤本来是要去上朝的,但是父后让孤去,孤便不想去了!”

    江展夏顿了顿,没有再说什么,我听到他手里的调羹与瓷碗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应该是他将本欲喂药的手放了下去。

    我脸上发烫,脑子也被热得不太清醒,说出来的话也是一时气话,并非真的要与他作对。

    这些年来,我甚少当面忤逆过他,也知他事事都为我和天下考量,绝无私心。但是说出去的话如覆水般难收,一时之间,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转圜。

    僵持了片刻后,江展夏站了起来,深深叹了口气:“既然昨日已与三位顾命大臣商议好凤后人选,陛下今日临朝就该宣读立后诏书。你非选在今天生病,拖延立后,让傅相心中作何感想?”

    什么叫我非选在今天生病,生病也是能自己选时辰的么。

    “父后既然能考虑到傅相心中感受,为何不能也为孩儿考虑考虑?”我扯下被子,撑起半个身子直视着他,“孤病了,您但凡关心一二,孤心中都会好受许多,可您偏不,若是孤的阿父还在……”

    他神色晦暗地凝视着我,脸色十分不好,纵有千般不满,都被他强忍着压了下去。

    最终他只是淡淡开口:“我知我这个父后当得不好。可是陛下,我先是大毓的太后,先帝的凤后,才是你的父后。你也一样,你先是大毓的皇帝,才是沈月镜。”

    我不说话,以沉默相对。

    “陛下自己思虑,今日要不要上朝罢。”

    江展夏让身边的大宫人留在了这里,自己先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远去,上了鸾轿,渐渐消失在紫明殿外,我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吩咐白芍道:“着人为孤更衣,等会儿上朝。”

    我本来也不想辍朝……只是拿话堵他。

    语罢,我捏着鼻子,忍着苦涩,接过她手里的药碗一饮而尽。

    与江展夏作对并非我的初衷,我也并未分不清是非好坏,我只是……只是在期待些什么呢?

    期待他的慈爱么?

    “咳咳……”我被这药苦得眼睛眉毛都拧巴在了一起,骂骂咧咧道,“哪个医官开的方子这么苦?若是让牢里的罪犯人人饮上一碗,用不了多久就要天下太平了……”

    “陛下,这是太后来紫明殿时,为您备的蜜饯。”江展夏留在这里的大宫人此时站了出来。

    他掀开手里的食盒,一碟看着就甜的桃干出现在了众人视线里:“太后知您怕苦,特意备了蜜饯来看您,待您饮完药,给您解苦的。”

    我怔了怔,犹犹豫豫地伸手去拿那碟子里的桃干,桃干甜润,放入嘴中,苦味顿时就散了。

    所有蜜饯中,我最喜欢吃的就是桃干,因为梅脯偏酸,杏脯偏涩,只有桃干最甜,而我是个十分嗜甜的人,若不是甜的东西吃多了会牙疼,且身为帝王,不能轻易被人探知喜好,我真想顿顿都是甜口。

    连史官都无从探究的琐碎喜好,江展夏他竟然知道……

    我正了正衣冠,踏出紫明殿的那一刻,已无半分方才床榻间的颓废之色。

    我对白芍道:“姑姑,为孤拟诏,孤要立傅相家的长子为凤后,临朝后再宣读。”

    我终是没说出那人的姓名。

    从前一口一个“太傅”的叫,心里多少还带了些对那人的敬意与惧意,他又比我年长四岁,要我连名带姓地唤他为“傅怜”,目前还有些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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