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高贵与低贱
师徒俩从粮行出来,坐着车夫赶的马车,后面跟着一串装满粮食的驴车。
车队晃晃悠悠的排成一串往东市走去。
这弋阳郡内有东西二市,西边的卖各类日常所需之物。
比如丝绸、粮食、香料、首饰等等,按照现代的分类,这应该算是百货区。
而东市则是酒肆,客栈,车马牙行之类的地方,有点像生活服务区。
沈毅坐着马车到了东市,没回客栈,直接被车夫拉着,去了东市东南一片宽阔的院落群中。
“贵客光临,您是要看看骡马还是要买些奴仆啊?小人对这里熟得很,您要是有需求我可以帮您跑腿。”
马车一进这条街,立马就有一个身材矮小,穿一身小厮打扮的人跑来马车前搭话。
沈毅撩起车帘,看着眼前这个人。
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穿一身洗的发白的蓝色短衣,手肘膝盖处打着厚厚的补丁。
衣服虽然破旧,但十分干净,人也精神,一双眼珠子黑白分明,脸上挂着灿烂的笑,让人看着就觉得喜庆。
“你是什么人?”沈毅开口问道。
“贵客您请了,小人是这里的牙郎,人称秦二。自小在此处帮人跑腿,熟悉这里的一切。此去十七家牙行,小人都混的脸熟,行事颇为方便。贵客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雇佣小人,绝对包您满意。”
这年轻人满脸谄笑着答道,还不忘拱手向沈毅施了一个礼。
沈毅点点头,看着眼前这个人,这应该算是最早的中间商了吧,果然什么行业都会有中间商过来赚差价…
“你要多少钱?”沈毅看着他的脸。
“不敢,贵客您只要给小人一日十个钱就够了,若您需要在此地多挑几日,三日以上每天只需给小人八个钱。”
那秦二搓搓手,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三日?这牙行一天逛不完么?”沈毅皱眉。
“贵客有所不知,这东市牙行共十七家,占地颇广,里面奴仆众多,各品皆有。贵人若是想挑些好的,还需要多看几家,比对品相。
何况这东市每日辰时开市,申时便要闭市。因此贵客您若只是一日逛下,顶天走个三五家而已,难免会有些仓促,更不利于贵客挑到得使的奴仆。”
沈毅皱了皱眉,看来自己的计划又要被打乱了…
叹了口气,“那就雇你三日,不过我要你带我去最好的牙行挑,做得好了,每日照旧给你十个钱。”
那牙郎一听沈毅如此大方,当即作了一个揖,口中连连称是,然后美滋滋的转过身带着从马车上下来的沈毅师徒走进了把口的牙行。
兀一进来,这牙行里的风景着实让沈毅吓了一跳。
只见一排排的奴隶,无分男女老幼,都用麻绳捆住手腕,脚上还带着木枷,旁边是一圈茅草盖得小房子。
与其说是房子,还不如说是圈…
二三十个奴隶被圈养在里面,摩肩接踵,拥挤不堪。
而这里面的气味也是极其刺鼻,汗馊味,血腥味,夹杂着各种排泄物的臭味,以及灰尘…
这味道,比沈毅去逛骡马牲口棚都难闻!
沈毅一进来就感觉呼吸困难,赶紧转头去到门外,猛吸了两口新鲜的空气…
险之又险的,他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
从怀里抽出一块细麻布捂住口鼻,他这才强忍着刺鼻的味道,再次走了进来。
而那秦二,果然如他所说一般,自小便混迹在这里,早已熟悉这令人不适的味道,看他那自得的样子,脸上还有着一丝自傲。
“再过高贵的大人,进到这牙行里面,也不如我秦二待的舒服。”这是某次他与同伴喝酒之时所说的话。
事实也是如此,真正高贵的人,都有自家管事之人过来替主家挑选奴仆,用不得他们来承受这种痛苦。
但也不是说没有过他口中那些“高贵的人”来过这里,只是来的方式不大体面。
就比如说,被当作奴隶塞进这里
再说原本一直叽叽喳喳的四喜,自从进入这牙行以后,就一脸悲痛,沉默不语。
沈毅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就走去跟秦二一起挑奴隶了。
这挑奴隶也是个技术活。
在这奴隶市场里,精壮男子是最抢手的货品,但也是最稀少的,所以基本上只要看到四肢健全的精壮男子都会被人直接买走,很少会有滞留。
沈毅面前这批就没有一个精壮男子。
除了这精壮以外,最好的便是貌美的年轻女子。常被富庶或官家买走做歌姬或侍妾之类以作玩物。
极品美女更是有市无价!
沈毅看了看眼前这些…
还不如村口王大娘好看…
但好在他的目的不是这些,只要身体健康,能种地干活就是全部需求,要是手脚麻利还能伺候人的就更好了。
跟秦二说了自己的需求,他直接从人群中挑了三个看做起来身体还算不错的妇人。
“这三个粗手粗脚的妇人,您买回去可以当个浣衣婆子,也可让她们为您扫扫庭院之类的。”秦二说道。
沈毅看了看,三人虽然面容消瘦,蓬头垢面,身上裹着一张灰褐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破布衣。
好在三人身体上没什么毛病,走跑动作都算正常。看着精神头也还凑合,好似不像有什么疾病。手脚粗大,应该干活也没什么问题。
见他点头,秦二赶紧叫来牙行管事,两人一阵嘀咕,最后以每人一串钱的价格成交,着实让沈毅感到诧异。
即便这里的人都是奴隶,但这价格未免也太轻贱了。
要知道门口那些停着的驴车,一日的租金还要一串钱。
这活生生的人,一条命竟然不抵一头牲口拉的车一日之价,着实令人咋舌。
不过沈毅清楚的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能改变这个世界的规则,也没有资本去打破。
所以他心安理得的付钱,取了她们的奴牌。然后面无表情的转过身,让人拉着她们走出去。
但所有人都没注意到,其中一个稍微年轻的女人的脸上写满了挣扎,似乎在内心里做着巨大的斗争。
随后她一下跪倒在地,冲着沈毅喊道:“求主人可怜可怜妾奴!妾奴尚有一个孩子在此,求主人可怜可怜我们母子,把他一起买了吧!”
说罢不住地在地上磕头,“咚咚咚”的声音如同鼓槌,一下下锤在沈毅胸口上。
可没等沈毅开口,旁边一个牙行内的伙计就抄起一条皮鞭,手一抖,“啪!”的一声,狠狠地抽在了那女人的肩头。
她身上套的那条麻布裹身衣立时被抽出一个口子,里面的皮肤也是被抽裂,登时鲜血就渗了出来。
可那女人只是惨叫一声,却未曾站起身躲避,仍然固执的磕着头。
那伙计见此又抬起手准备抽第二鞭,沈毅立马叫住了他。
“住手!”
沈毅面沉似水的盯着那人,站在他身旁的四喜更是两眼瞪得如铜铃一般。
“嘿嘿,贵客莫要心疼这些贱奴,她们不挨些鞭子,又怎知尊卑懂进退。小人只是代为教导,您不必客气。”
说着就又是一鞭子狠狠地抽了下去。
“你要是再敢打她一下,我打断你的腿!”沈毅眯着眼,柔柔的说道。
言语虽然轻飘飘的,但语气中那阴冷的口吻也让这伙计一顿。
这手中的第三鞭便没再抽下去。
沈毅转过头看向一旁的秦二,问道:“我已经付了钱,领了奴牌,这奴仆到底是属于我,还是这牙行?”
那秦二看着沈毅寒霜一般的冷脸,强挤了一个笑容说道:“自然是贵客您的。”
“既然如此,他无故鞭笞我的奴仆,如何处理?”
“这…”秦二不知该如何回答。
“按大凉法令,无故殴打他人奴仆者,主人可以同样程度惩戒其人,十阶勋贵以下以奴仆身价赔款,十阶以上可豁免。”
一直在沈毅身边未发一言的四喜忽然开口。
沈毅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还挺有眼色的啊…
不理会他,转头看着那牙行伙计。
“你是几阶勋贵?”
“贵客您开玩笑了,他怎会是勋贵,不过是个平民而已。”秦二眼见沈毅不打算放过这人,也只好顺着他说道。
“既然这样,他抽了我的奴隶两鞭子,我应该也能抽他两鞭子吧?”
“这…是这样”秦二看了那伙计一眼,还是硬着头皮咬着牙说道。
沈毅点了点头,转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
她原本那混合着泥土和汗渍的黑一块黄一块的花脸,又在地上磕了这么久的头,那沾满黄色泥土的脑门隐隐显出一些青紫,肿起了一大块。
“你先起来,一会我把你的孩子买了就是,现在,我以主人的身份要给你第一个命令。”
那女人一听沈毅同意一起买下她的孩子,感激之余又使劲磕了三个头,这才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
因为长期吃不饱,瘦弱的身体却险些被那两条腿支撑不住。
早有准备的四喜从旁边拿过来一条两指来粗的鞭子,恭恭敬敬的递给沈毅。
“少爷我胃口好,什么都能吃得下,但惟独不吃亏。拿着这条鞭子,他方才怎么抽的你,你就怎么给我抽回去!”
沈毅未接鞭子,盯着那女人说道。
这奴仆长期被这牙行伙计们鞭打辱骂,心中本就憋着一股火。
只是以往无人撑腰,稍有反抗者便会招来一顿更厉害的毒打,久而久之也就都麻木了。
今日忽然见新主人如此之说,那女人虽然愤怒,却依旧不敢动手。
“公子给你的命令你敢不从?信不信一会把你退回去,让那伙计打死你!”
看着那女人胆怯的样子,四喜怒其不争,一把将手中皮鞭塞到她怀里,还不忘“恶狠狠”的提醒她。
不知是骨子里的服从,还是害怕沈毅将她退回,那女人最终是拿起了皮鞭。
当她转过头看向那一劲儿点头哈腰认错的牙行伙计,麻木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些光亮,只不过是仇恨的目光。
那瘦弱的手臂一挥,却听“嗖!”、“啪!”两声。
两皮鞭重重的抽在伙计的肩膀上,瞬间皮开肉绽,被鞭子带出来一串儿的血珠,伴随着他的惨叫跌落在布满灰尘的泥土中。
往日里骑在众多奴隶头上作威作福的他,平日里满嘴都是对于她们的喝骂,每每提起都是叫这些奴隶“贱奴”。久而久之,似乎这些奴隶也真的认为自己是低贱的,而这些牙郎则是相对“高贵”的。
可直到这时,眼瞅着“高贵”的血液被低贱的自己用皮鞭带出,又重重的跌落在这脏乱的庭院之中,混合上泥土灰尘的血液,再高贵又能有什么用?
还不是和自己低贱的血液一样混成了泥?
仿佛是受到鲜血的刺激,又好似是往日的屈辱找到了宣泄的口子,这奴隶竟然扬起手还想再打,却被沈毅一把抓住了手腕。
“好了,他打你两鞭,你还他两鞭,两清了。”
沈毅还是那轻轻柔柔的语气,手却像铁钳一样攥住了她的手腕。
众人皆是沉默不语,只剩那牙行伙计的惨叫回荡在这场院之中。
半晌,那女人的手臂不再用力,沈毅也放开了她,却听到身边传来一阵抽噎。
转头看去,这女人的泪水如泉涌,初时还只是低声抽噎,后面竟嚎啕大哭。
沈毅看了看,往旁边走了两步,叫来秦二,递过去了一串钱,告诉他给伙计治伤,再把那女奴的孩子一起买走,便转身走出了这座院子。
在清新的空气中深吸几口气,四喜带着三名女奴和一名四五岁大的孩童一起走了出来,那女人也已止住了泪水,抢步走到沈毅身前,拉着自己的孩子跪倒在地,母子俩重重的给沈毅磕着头,嘴里不住地道谢。
沈毅心中一阵烦闷。
不过是将她的孩子买来,同样也是奴隶,未来如何,这女人当下并不知情,若自己是个苛刻之人,那她们母子又当如何?
但这女人竟丝毫不去想,只因今时今日,她母子二人可以一同随自己离开这里,便对沈毅千恩万谢,全然不顾日后之事。
这个时代的悲哀,莫过于此了…
长叹一口气,沈毅让四喜把她们拉了起来。
“你们既然被师父选做仆人,今后就当恭敬小心,仔细做工,听到没有!”
四喜站在她们面前,气势十足的告诫到。
奴仆们立马点头表示顺从,那孩子因为还小,所以偷偷的抬眼看向沈毅。
“这个人在对我笑?”那孩子心中暗想,但当他再次鼓起勇气看去,却见沈毅一脸严肃。
“我这人没那么多事,也会保证让你们可以吃饱穿暖。但如果我吩咐的事情做不好,别怪我惩罚你们。”
说完,他又看向脑袋上肿起来的女人。
“下次我再吩咐什么,不要让别人提醒你才去做。”
见她点头,沈毅不再多言,转头吩咐秦二带他去下一家牙行转转。
而另外的两名女奴见到这一对母子团圆,终是忍不住,也在沈毅身后跪下重重叩首。
沈毅撇撇嘴,这特么好人当得…
转头叫秦二和四喜一起去,把她们的孩子一起买来。
好在小孩子因为没有劳动能力,又需要粮食养活,所以牙行对他们的定价十分之低。
九岁以下无论男女,五十钱一个。
买的多了,还可以打七折…
沈毅又花了一串钱,买了那两个女人四个孩子,一行人直奔下一家牙行而去。
这之后两天,沈毅一连将这十七家牙行逛了个遍,又买走成年女人十二人,九岁以下的孩子二十个,其中男孩八人,女孩十二人,共计花了三千一百钱。
最后一天还让他捞着六个精壮男子,然而这价格简直就是指数倍增,一个成年的精壮男子,竟然卖到五千钱一个。
沈毅是咬着牙花了三个金饼买下了了这六个人。
之后更是将他们的妻子儿女一同打包,总共又花了一吊四串钱。
算下来这三天在牙行一共买了六个精壮男子,二十一名成年女人,外加二十八个孩子。
其中最大的孩子八岁,最小的只有三岁多,再小的牙行的环境养不活,十有八九都夭折了…
一下子多了五十多张嘴,沈毅不得不又跑到粮行豪掷三个金饼,买了一千多石粮食。
当然,那郑记粮行的郑胖子依旧将大量的稻米和麦子塞了进去,赚的盆满钵满的他终于“实在”一回,给沈毅包了运输。
饶是如此,想到这其中赚的利润,这“郑胖子”笑的脸上的五官都聚在一起了,远远看去,一张大圆脸中间挤着鼻子眼睛,其他的地方白胖白胖的,不知道的,以为是谁家把屁股顶上来了
里外里耽搁了三日,沈毅终于才把事情忙完。
顾不得多歇一天,他和四喜带着一行五十余人,还有近一百五十辆大车,浩浩荡荡的直奔孝昌港而去。
一路上伴随着牲口的嘶鸣,奴隶们家人团聚抱头痛哭的呜咽,孩子们偶尔欢笑,偶尔嚎啕,还有那破马车的车轮嘎吱吱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妈的,我好歹也是个趁几十个奴仆的高贵少爷了,怎么特么越走,这路上的环境越难受啊!”
当然,还伴随着沈毅的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