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甄一宁立在金碧辉煌的正明殿中央, 一袭华袍委顿于地。
她抬头朝龙椅上的少年望去,扯了扯唇角,重复了刚刚的那句话——
“我与齐云英, 确实从小有婚约, 父皇口谕。”
“醴朝泱泱大国, 醴国男儿血气方刚, 骁勇善战。还望陛下,打消送弱女子和亲以谋短暂和平的念头。”
高座上位, 皮肤苍白的少年,对上她灼灼的双目,指尖缓缓攥紧龙椅扶手。
他逼自己去直视长姐的视线,企图再从中寻一点温情。
却只是徒劳,她不会再给他任何破绽和刺杀的机会了。
少年的心脏只是揪起一瞬,很快垂下眼眸,把表情遮掩在冕旒下——
声音冷淡地响起:“皇姐这是在指责孤懦弱无能了?”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 下意识朝那位突然出现,灼眼逼人的长公主望去。
却见她微微一笑:“你是否懦弱无能自有先祖们判决,我只知道,如果战死边关, 以身守住大醴朝的将士, 知晓他们的皇帝, 为一个弹丸之地不战而降, 奉上黄金女子求和——”
甄一宁的笑容一点点敛去, 变得凛然冰冷:“他们做鬼也不甘吧。”
“好一个弹丸之地!”小皇帝勃然大怒,十五六岁的少年,也隐隐有了皇帝的威望, 骤然站起来,甩袖就要离开,“长姐身为长公主,不思我醴朝百姓安宁,一心只想着好战杀戮,孤忍痛送你去皇陵思过,长姐却一意孤行。”
“我就问你,那祁国兵强马壮,谁去打?谁敢领兵去打?你长宁公主去吗?”
幼帝与长公主起分歧,无人敢上前去劝,直到这道貌岸然的话问出,才有武将接二连三地出列。
此起彼伏地表示愿意领兵。
却被少年皇帝一律忽略了。
也是到这时候,甄一宁闭了闭眼,心彻底沉下去。
她总算明白,甄元诚不是真怕打不过,而是想把她送走,送到那祁国老头子手上,折断她臂膀,让她再无抵御之力。
她跟谢慕景,一个从前坑过祁国半个国库,一个打得祁国不敢靠近醴朝边境一步。
如今谢慕景死了,那祁国老皇帝只恨她一人,恨她入骨。
甄一宁打断乱糟糟的争议声,猝不及防地开口:“祁国近几年突然战无不胜,是因为有人故意泄露了我大醴朝的军事布防图。”
“敢问陛下,通敌卖国,意图谋逆,该当何罪?”
甄元诚瞳孔猛地一瑟缩,险些以为她知道了当年的事。
听她说了一个并不熟悉的人名,他才松了口气,坐回去,脊梁贴在冰凉的椅背上。
“把人传上来吧。”
得知那一心搅浑京都水的人,是她小叔父端王,甄一宁并不怎么意外。
这位小皇叔,虽然自幼表现得无欲无求,但谢慕景却总在她身边耳提面命,让她离那端王远点。
还专门细细跟她分析了此人的面相和微表情,称其表里不一。
因而她自幼便对端王亲近不起来。
端王案牵扯甚广,要查个水落石出,得将整个京都翻个底朝天。
小皇帝被端王勾结祁国,意图谋逆之事搞得心焦力猝,心底对长姐的怨气与日俱增。
未免夜长梦多,在周阁老和左相的辅佐下,他终于用雷霆手段,在一个月内将端王送进了诏狱。
端王被捕那日,甄一宁正在公主府的水榭里,饶有兴趣地看那白衣鬼写字。
府中侍仆们忙忙碌碌,将倒塌枯萎的盆菊扶起,换上浓艳名贵的芍药牡丹,又要把屋子全部清扫一边,刷一层崭新的红漆。
廊前庭院中都挂满了喜庆的红绸,到处张灯结彩,洋溢着热闹的气息。
甄一宁拖着下巴,慵懒地看那鬼极其认真庄重地请帖上,写下一个个端正的“囍”字。
旁边的石桌上,已经堆了一沓这样映了红双喜的请帖。
她忍不住笑着夸他:“诶,越写越好了,你鬼力恢复啦?现在握笔倒是很稳。”
他长睫一颤,待一个字写好,搁下笔,等墨渍风干。
双目怔然地望着庭院里明艳盛开的芍药。
她并不知晓,每一个喜字,都如同钝刀割肉,在他心上凌迟。
甄一宁没注意他的异常,倚栏仰躺着,随意抽起一张喜帖,举起来看。
看着看着,不免笑出声:“我记得你之前给我传纸条的字也挺风流倜傥,这‘喜’字,倒是端端正正的,跟初学字的小孩似的。”
白衣落拓的鬼闻言,微微一笑,低哑地开口:“我生前未曾成婚,第一次帮人写请帖,不免想着端庄一些。”
“婚姻大事,两姓之好,唯愿长宁公主一生,能如这喜字,坦然无差。”
甄一宁一震,下意识回头,怔愣地望着那鬼,心底突然升起一种无措的慌乱感。
这婚姻不过是她与齐云英共同脱身的交易,全京都上下,没几个当真的,连小皇帝都以为她当时只是权宜之策。
没想到,这只来历不明的鬼,却当真了。
她坐起来,总觉得那鬼长发下,双目在看她,她避开那视线,皱了皱眉,手指有些无处安放。
怎么感觉,多了个老父亲似的。
甄一宁试图找话题,打破这古怪的氛围:“对了,你说想把井搬来公主府,要怎么个搬法,何时搬?”
请帖险些被他抓出褶皱,他轻轻抚平,声音淡入风里:“搬迁之事,等公主婚后再说吧。”
她那时,也许不再需要一个鬼了。
甄一宁没多问,转而挑起另一个话题:“那什么,你可还记得你生前的名号,字之类的,我看你这么冷的冬日,却只有一件衣服穿,怪可怜的。”
“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你帮我这么多,我却无从回报,要不你告诉我你的信息,我好帮你烧些钱财冬衣之类的。”
“多谢长公主殿下,不必了。”
甄一宁还要去多说些什么,侍女却禀报有前线战报来了,她精神一凛,顿时顾不上这边了,匆匆去了书房。
战报是快马加鞭送来的,很简单,只有寥寥几个字——
“连破三城,大捷,祁国已派使者求和。”
那祁国使者已经匆匆出发,估计要不了几日,小皇帝那边就能收到消息了。
一切都如计划进行,趁着风和日丽,甄一宁在傍晚进了一趟宫。
马车行至东门,却急匆匆撞上了一个孩子,等甄一宁吩咐去救人时,那孩子却已经跑远了,只留下一张小小的纸条。
甄一宁捡起纸条,随意看了几眼,瞳孔猛地一瑟缩。
她立刻叫人改道,去了天牢最深处。
等甄一宁从关押端王的天牢出来,抵达皇宫时,小皇帝正在御书房里骂人,几个宦官诺诺不敢言。
甄一宁稍微听了一下,就知道他骂的是齐云英无诏领军的事情。
看来他已经知道些消息了。
御书房外的宫女不知何时又换了一批,饶是甄一宁示意她们别出声自己敲门,但很快还是有人进去禀报了。
甄一宁垂下眼眸,脑中混沌一片。
一会儿想起刚刚在天牢里,那蓬头垢面的端王,临死前失心疯般发狂的嚣张大笑。
一会儿想起那井底鬼告诉她,近日路过东央宫的宫女,都在议论皇帝阴晴不定,随手虐杀御前大宫女的事情。
她闭了闭眼,吐出胸腔里的浊气,逼迫自己松开因为紧握而发白的手指。
小皇帝抬起头,看到站在门口,穿着云锦金缕裙的长姐,恍惚了一瞬,险些以为看到了仙人。
但他很快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狼狈模样,匆匆扶正了发冠,将宦官踢出去。
望向甄一宁的表情,阴冷之至:“长姐怎么有空,来光顾我御书房了?”
甄一宁调整因为愤怒到极点,而麻木僵硬的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
“突然想起我还有个弟弟,便来送婚帖了。”
甄一宁随意瞥了眼脸上血淋淋的宦官,嘲讽地扯起嘴角:“甄元诚,你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不敢对上我,便拿宦官宫女出气,听说你日前,又打杀了一批宫女?”
她眼底的嘲讽轻蔑如太阳的刺芒,令甄元诚有些不敢对视。
他想起自己十几年来,唯一一次听老师的话,大胆反抗,枉顾亲情伦理,试图将长姐送出去,却也以失败告终,便闭眼木着脸,阴冷地开口:“这全天下都是我说了算,皇姐管的未免太宽了。”
甄一宁把请帖放在案几上,淡淡地开口:“我本来是打算在成婚后,就把谢慕景留下的军权,都交付给你的,可惜你性子总像小时候那样。”
“急躁又短视,终难成大事。”
如一把利剑劈下,将他皮肉剥开,露出血淋淋的内里,甄元诚骤然抬头,脸色煞白:“大胆!”
甄一宁本来不想这么早锋芒毕露的,可只要她闭上眼睛,就满脑子浮现谢慕景和那一万将士,被黄沙淹没,被冻死饿死的模样。
她沙哑着嗓子,眼神平静,像只是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甄元诚,我问你啊,五年前,你十二岁时,梁国与醴朝最后一次大战,他们怎么就刚刚好,知道醴朝全部布防线,选了从散关偷袭,又顺利劫走三批粮草呢?”
甄元诚瞳孔猛地一瑟缩,脸色煞白,他手心脚心开始冒汗,却最终只是讷讷地摇头:“散关距京都几万里,我怎么知晓,当时不是已经论定,是谢哥哥的布防出岔子了吗?”
甄一宁忍了又忍,才忍住给他一巴掌的冲动。
无须再问,没有人比她更熟悉甄元诚说谎的小动作。
她想起谢慕景死后,因为这离谱的兵败之事,无端受到众人辱骂,被那些纸上谈兵的秀才孺子口诛笔伐,她就觉得心寒,乃至于浑身发抖。
还有谢家,武侯府,男丁都战死沙场,只留下一位颤巍巍的老夫人。
谢慕景死后,甄一宁有心把老夫人接过来照顾,却被她拒绝了,老夫人没熬过那个冬天,就忧思过重而亡。
……
一桩桩,一件件,不能细想,不敢想。
甄一宁握住颤栗的手指,转身往外走,一直走到门口,才垂着眼眸,面无表情地开口:“甄元诚,我能辅佐出一个皇上,就能扶持起下一个,你好好当皇帝,别乱插手了。”
话虽如此,她心底却一片荒芜。
一个叛国背弃子民的皇帝,谁还敢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