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甄一宁并没有急着跟自己的那些幕僚搭上线, 她先让绮玉在市井里逛了一圈,有意无意地打听齐家的相关事情。
然后得到了一个震惊的消息,齐云英会出现在京都, 居然是为了给“妹妹”送嫁——
皇帝甄元诚, 至今尚未娶皇后, 谁都没料到, 他居然会把主意,打到威侯府齐家头上了, 要娶齐家那个自自幼病弱,养在深闺的嫡女为正妻。
甄一宁略微一想,便明白了,恐怕是收编谢家军后,甄元诚尝到兵权的滋味,就愈发想全都拢进手心里了。
可是……
甄一宁倒是好奇了,齐家上哪里去给他变一个皇后出来?
这么想着,客栈外的打更人高亢的嗓音便也响起。
“卯时三刻已到——”
冬日天亮得晚, 此刻街上已经出了卖晨食的,就没几个人,甄一宁一身浅色衣衫没入昏暗的夜色里,也没几个人留意到。
她赶到扶英台前的柳树下时, 已经有一个挺拔的人影站在了那里。
依然是劲装束腰, 手持佩剑, 却蒙了面罩, 警惕地打量周围。
甄一宁放缓步伐, 直到走近了,才喊了她的名字:“齐云英,好久不见。”
那人听到脚步声时, 下意识就要把剑,此刻听到她的声音,才利落地收起剑,迟疑地开口:“长公主?”
“是我,你没带尾巴吧?”
齐云英摇摇头:“但不能久呆,否则他们要找过来了……”
顿了顿,齐云英冷哼一声,语调有些怪:“我还以为你真死在那皇陵里了,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甄一宁摘下幕篱,挑了挑眉:“我倒是想问你,听说齐家要出个皇后了,你何时多了个姐妹出来?”
齐云英确认甄一宁没事后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敛,就被她的话噎得脸色发黑:“别提你那破弟弟干的好事了!我都快烦死了。鬼知道他怎么突然想起要和齐家联姻。”
“我没有要置我于死地的弟弟。”甄一宁极为淡漠地勾唇一笑。
齐云英诧异地打量她一眼,隐隐约约觉得,长公主比她上一次见到时,愈发深不可测了:“你?”
甄一宁打断她,话锋一转,直奔主题:“好了,今日我不是来找你叙旧的。我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做驸马的打算?”
“??!”齐云英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住,“驸马?你疯了?你明明知道我……”
齐家这一代的长子早夭,齐云英是女扮男装入军营,代她哥哥领齐家军的。
甄一宁早在十年前,就知道了这件事。
“正因为如此,我才找你。”甄一宁缓缓开口,“你幼弟今年也满14了,我没猜错的话,你父母也挺想让你归还兵符,送你入宫吧?”
齐云英的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在和震怒,但最终还是耸耸肩:“算了,什么都瞒不住你的眼睛。”
“我并不知道联姻的事情,他们以老头子病重把我叫回来,趁机收了我兵符,将我绑在齐家,日日重兵把守监视着,啧。”
她嘲讽地扯了扯唇角:“当初要我去兵营的时候,我可不知道,他们是打的这样的主意。让我交出自己拿血汗拼出的军功,给齐明义铺路,哪有这种好事。”
甄一宁一针见血地指出另一个问题:“甄元诚虽然脑子异于常人,但他并不蠢,你以为,让你入宫,他没有怀疑过你的身份?”
齐云英面色一凛:“什么意思?”
“这不重要,你先考虑我提的交易。”甄一宁微微一笑,“我招你为驸马,让你能重新领兵,且无后顾之忧。你只用答应,把祈国打老实就行了。”
“哦,顺便,待我去漠北后,你稍微帮我挡一挡麻烦事。”
齐云英发现自己愈发琢磨不透这位长公主的心思了:“你要去漠北?你不留在京都,辅佐小皇帝了?”
辅佐皇帝?
那是什么东西,能吃吗?
甄一宁都懒得回答这个问题,整理好幕篱,转身没入夜色里。
等她推开客栈房间门,坐下没多久,墙上就突然开了一个圆洞,那只许久未见的鬼从中跃出。
看见他愈发虚薄的身影,甄一宁挑挑眉。
“呀,我们古板的军师大人,总算舍得露面啦?”
不料对方看到她一身沾了露水,显然是出门刚回来的打扮,音调却有沉。
“如今城中守卫重重,甚是危险,你独自一人出去了?”
甄一宁正在仔细替自己描眉,打算拉长眼尾,画个能震慑人心的妆容,闻言,似笑非笑地回过头:“军师大人未免管的太多了。”
他立在窗边,陷入一种无言的沉默里,显然是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最终放弃了。
良久后,他望着她的背影,缓缓开口:“这几日,皇帝把一个道士送进了东央宫。然后那个道士夜里会见了另一个男子。”
甄一宁画眉的动作一顿:“另一个人?那道士是另有他人送进宫的?”
“那你还记得,那个会见道士的人,长什么样吗?”
“能给我纸笔吗?”
甄一宁挑挑眉,没想到,这鬼居然颇有几分才华,她让绮玉找了纸笔来,在桌上铺开,那鬼居然还是个左撇子,他尝试着执笔,无奈笔是实物,他目前的鬼力却并不能很好地运笔。
甄一宁看他使了半天的力,却只能在纸上歪歪扭扭地画出几笔斜痕,叹了口气,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忽略他因为一颤,滴在宣纸上的墨痕。
“你能触到我的是吧?这样,我出力,你借我的力道运笔吧。”
温热的气息源源不断地从自己冰凉的手背上传出,鬼恍惚了片刻,才突然发觉,已经许久没有触碰过有温度的感觉了。
他冰冷的唇抿起自己都未察觉的微笑,定了定神,握笔的手紧了又松,最终沉淀下来,借着她的力道,一口气行云流水地勾勒出一张人脸。
甄一宁诧异地盯着那张人脸,隐约有些模糊的印象,不过她确实离开这个世界太久了,并不能立刻辨认出,但有了画像就好办了,总有办法把人找出来。
她收起那张惟妙惟肖,甚至带着几分独特气韵的人像画,忍不住感叹一句:“你生前不会真是个什么书画名士吧?”
她绞尽脑汁想了想史书上有记载的左撇子名士,可惜没找出一个来,只得放弃了。
鬼不动声色地摩挲了了一下手背上的余温,退开一步:“你打算何时返回公主府?”
“不急,甄元诚这么辜负我,我总得给他一份厚礼吧?”当着个只有自己能看见的鬼,甄一宁完全没有什么提防,坐回去,懒洋洋地点好唇,“我打算,先去拜访一下周阁老。”
他似乎是怔了怔:“我同你一起去。”
周阁老是甄一宁从前的老师,也是当初不顾朝中众人反对,以一己之力支持她入朝堂,辅佐新帝的人。
不过在甄一宁意识到弟弟早已暗中对她心生不满后,便逐渐跟周阁老划清了关系。
一是不希望甄元诚猜忌她勾结朝中诸多官员,意图夺权,二也是怕周阁老为难。
现在要重新找上周阁老,说实话,甄一宁心底也没什么底。
为了表诚意,她并未带上暗卫,只是领着一只沉默寡言的鬼,敲开了周府的侧门。
出乎意料的,在她递上呈贴没多久后,就有小厮匆匆出来,领她进去了。
路过一处金桂清甜的水榭时,甄一宁一眼望见亭中放着一架孤零零的琴。
甄一宁戴着幕篱,小厮并不认识她,见她朝那古琴看去,便礼貌解释道:“那是我们阁老从前的学生送他的古琴,他以前很喜欢抚,可惜如今生了几场病后,心力交瘁,也就无心管琴了。”
甄一宁沉默地点点头。
直到拐过花屏,小厮停下脚步:“阁老就在里边了,您请。”
四下无人,甄一宁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那琴,我记得没错的话,是我十岁那年,和谢慕景一起凑钱买的。没想到老师还留着。”
谢慕景当时,还专门为老师的生辰,谱了一首新曲。
可惜那首曲子如今广为流传,却无一人知道是谢慕景所作。
世人皆知谢小将军力能扛鼎,神武英勇,却并不知他文学曲艺上的造诣,也是惊才艳艳。
有了这么一件事分开思绪,甄一宁已经猜到,周阁老大概不会为难她。
事实也确实这样。
周阁老披着常服,在书房里见她,桌下燃着大盆的煤火。
见到她的瞬间,先长长叹了口气:“可算舍得来见老头子我了。”
“你呀,跟那谢家小子一样,都是思虑过重……”
…………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周阁老同意游说朝中故友们,揪出幕后之人,两人又商讨许久,最终敲定了甄一宁在京都正式露面的日子。
直到最后临行前,甄一宁才想起自己还忘了一件事。
“对了,老师,我打算招齐云英为驸马,会在露面后快速完婚。”她随口说完,并没有发觉自己的话,令身后那只鬼,直直地撞上了围墙。
“你……”周阁老惊诧地看着她,下意识想问她不等谢家那小子了吗?
恍惚半晌,才想起那小子已经去世五年又余。
只是两人从前来府上闹他的画面,仿佛还在昨天。
谁曾想啊。
“也罢,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你自己喜欢就行。”周阁老犹豫了会儿,还是招手唤小厮过来,“你去把我书房里的东西取来。”
甄一宁错愕地盯着小厮怀里那把崭新的古琴。
琴身颀长,弧度圆润,弦丝锃然,保养得极好。
“这是我多年前幸得的琴中至宝,名为月弦。谢家小子在古琴上颇有造诣,我本打算送给他当做出师礼物,不想你们倒先送了我一把,后来他又去了漠北……”周阁老声音有些沙哑,摇摇头,“如今还是转交给你,你们幼时关系一直颇好。就当是慕景赠你的缔婚礼物吧。”
不知为何,那一刹那,甄一宁居然真觉得鼻梁有些发酸。
一种空落的遗憾感,汹涌而至,几乎将她瞬间淹没。
她收了古琴,谢过周阁老。
走在路上,夜色浑浊冰凉,一人一鬼,都甚是沉默。
还是那鬼,率先打破了沉静:“你要招齐云英为……驸马?”
他的嗓音沙哑得厉害。
“是啊。”甄一宁垂着眼眸,并未发现他异常的神色,随意回答。
他几乎脱口而出想问她能不能别招驸马,可一种强劲的隐忍里,封住了他的嘴角。
这不是很好吗?
齐云英他从前也略有耳闻,是有大将之才的,如今齐云英驻守漠北,手下兵权三十万,有他做驸马,她定能平安无虞。
也一如他所愿。
他能在长公主府如影子,看她平安过此一生。
走到客栈楼下,甄一宁抱着古琴,突然抬起头:“你别跟着我了,先回东央宫吧,我要去见一个人。”
“想单独跟他说说话。”
单独二字像被她重音强调过,听起来格外刺耳,令那只鬼如坠冰窖。
他连面上勉强的笑意都挂不住了,周身渗透着阴冷的戾气。
他突然意识到,如今她便已经嫌他烦,若是她真有了驸马,她只会更厌烦身后时刻缀着一道影子。
他几乎没有丝毫怀疑,她要单独去见的人,是齐云英。
鬼望着她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寂静无人的街头,本来是忧心她的安危,下意识想要追上去悄无声息地护送她。
可想起她刚刚堪称警告的话,他生生止步,让自己留在了原地。
算了吧,有齐云英护着,她定然不会有事。
她并不知道,他离开东央宫后,只能必须在她身边,否则力量会迅速锐减。
为了避免待会儿被迫拉到她面前,看到他并不期待的场景,他撩开遮住面部的头发,让额头地窟窿对着月光晒了一会儿。
额头的灼热啃食着他,让他总算不再被冰凉的感觉包裹,而有了一种修成人身的错觉。
活着,可真好啊。
他微微一笑,伸手开了井口,纵身跳进去,转眼回了东央宫。
甄一宁当然不是去见齐云英的。
她穿过街巷,踏上扶英台,一直到了座墓碑前。
然后缓缓放下怀里的古琴。
她并不想看墓碑上冰冷的“谢慕景”三字。
毕竟她很笃定,自己能重新寻回他。
可不知为何,到了这孤零零的墓前,甄一宁突然就拔不动脚了。
她想了想,倚着墓碑坐下来,托着下巴,像是在自言自语:“谢慕景,你再不出现,我可要嫁人了啊。”
“怎么,你穿越了这么多个世界做任务,寻我,最后却连个解释都不亲自告诉我吗?”
冬夜里的风简直能穿透骨髓,四周的树又不生叶子,风打过,“刷啦啦”地一片鬼哭狼嚎。
甄一宁打了个寒噤。
她见附件的坟墓都烧了纸钱,谢慕景面前却空荡荡的,有些不满。
不行,别人有的,她的谢慕景也必须有!
谢家早已门庭凋敝,无人记得给他上坟,既然他成了鬼,肯定要花纸钱的,可不能跟东央宫井底那瘦弱的鬼似的,让她没寻到他的鬼魂,他先饿死了。
这么想着,甄一宁重新爬起来,到山脚下硬生生敲开卖杂货的铺子,买了几沓圆纸钱,顺便拎了一小壶酒。
她回到谢慕景的墓碑前,一边啜酒,一边慢吞吞地给他烧纸钱。
烧完了,又把那架古琴也点燃了。
那酒居然是烧刀子,几口下肚,甄一宁就有些神志不清了,抱着墓碑,怨恨地敲:“你说说你,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琴我是烧给你了,你要是有良心,就快点回来弹给我听听。”
殊不知,那一边,幽深的东央宫井底,白衣瘦削的鬼本来是要修炼的,却猝不及防天降纸币,刷啦啦堆满了井底。
他捻起一张,实物的触感还没来得及让他惊讶,下一秒,一个沉重的东西笔直地砸下来,不偏不倚地击中他额头的窟窿——
钻心的痛!
等那股痛意过去,他看着怀里的东西,几乎是瞬间辨认出来,那是今天在周阁老府中,他赠与长公主的那把古琴。
他能触碰到……
他脑海里窜起一个想法,她是去烧给他了?
一种隐秘的欢喜难以抑制地升起,他抱着琴站起来,几乎迫不及待地想出现在她面前。
她没有去找齐云英,而是去谢慕景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