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甄一宁趴在洗墨池边发呆。
冒着寒气的澄碧湖水, 倒映出小梨花颤巍巍的身影,枝叶翠碧,花瓣晶莹雪白如玉脂, 整枝小花显得分外可爱。
不得不说, 魔尊大人将她养的很好。
在她这段时间的反复鞭策下, 他早就习惯了卯时醒, 溜小花,巳时移她入土, 申时助她吸收灵气和月华,甚至触类旁通地,自发学会了每天不重样地为她换花瓶。
在他的悉心抚养,原本干枯纤细的枝干,居然壮了一圈,也不再只有可怜巴巴两片的小叶片,又多了六片叶,全都碧绿健康, 在这黑突突,不生寸草的魔界里,那枝水灵灵的小梨花,简直是最靓的存在。
甄一宁都快习惯身为一枝花的咸鱼生活了, 身为魔尊的挂件, 她都不需要亲自走路, 便能逛遍魔界每个角落。
但自那天从地下冰窖里回来, 小花的饲主, 已经很久没出现了。
听那两个女侍仆讲,魔尊又亲自回战场砍人了,而且脾气愈发古怪暴躁, 那些什么仙啊道的,不管如何厉害,在他眼底都如同一颗颗待砍的南瓜,一剑劈一个,还嘎嘣脆的响。
甄一宁听得脑壳疼,便趁两个打扫的侍女不注意,从窗口溜下,跳进了洗墨池里。
想起当时在冷窖前,她话音落下时,少年骤然黯淡冰冷的眼神,甄一宁不可避免地叹了口气,发愁。
相比于第一个世界青年状态的他,说实话,这个世界尚还是少年心性的他,难对付多了。
明明一开始,想她快些死,好方便取出剑的人是他,可现在,一心想当杀人机器,换她一丝生机的人,也是他,甄一宁甚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会突然变成这个无心之人的执念。
可他真复活了她,又能怎样呢?
这具身体的寿命已经注定,按照系统的原本设定,“甄滢滢”会在男主降服魔界途中,慢慢开始病重,然后短短几天内入膏肓,最后死于魔尊逃离魔界、男主名字彻底载入仙界史册的前一天。
那时候,她会从这个世界脱离,他就算救回她,救的也只是一具躯壳。
而那时他必然已经与六界结下血海深仇,走向书中为他设定好的结局,万仞穿心,不得好死。
甄一宁不想这样。
她只要一想起那个清晰的“幻境”里,青年抱着冰棺里凉透的躯壳,淡漠地自哂,说“做了反派,杀尽所有人,却仍未曾救她一次”的喑哑嗓音,就觉得心脏被刀刮一般发疼。
她尚未推测出这究竟怎么回事,却愈发有种预感,自己似乎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至少在她确定自己忘了什么之前,甄一宁不愿让每个世界的他,被书中结局支配。
那些书被里文字一笔带过的“魔尊往事”,在少年身上,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实。
太苦了,那么痛,她不愿令他再尝一遍。
想明白这一切,甄一宁按捺住心底最后一丝一毫的动摇,愈发坚定了不回“甄滢滢”身体里的决心,她打算暂时离开,去找赫时天办一件事儿。
结果这夜,当她拖着自己的小泥盆和营养剂,跃上窗台,好容易拖到走廊里,便见一个浑身血腥气的黑影,跌跌撞撞地从遥远的魔殿外奔进来。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忘了自己能开法阵瞬移的事情,少年赤着脚,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撞开魔宫大门,慌乱地攀上那金子铺就的九百九十九层台阶。
他自走廊里踉跄而过,没注意到阴影里的小梨花,只拖着剑,到了长廊尽头,一剑劈开殿门。
“花呢?!”
侍女唯唯诺诺又茫然的眼神里,甄木心底突然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一掌劈开侍女,像入了魔怔,胡乱把屋里翻了个底朝天,连书卷夹层都未放过,却始终未曾找到那一株碧绿洁白的梨花枝。
“甄甄?”
“你在哪?”
“我……我不杀人了,你出来……”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低,紧迫里似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
甄一宁便将花枝缠在长廊檐下,委身阴影间,花瓣微颤,却迟迟没出去。
她知他只是在哄自己,他必然没有放弃收集尽可能多的心脏,试图把她的完整魂魄种出来的想法。
甄木有多固执,她已经知晓了。
就仿佛那日在冷窖里,他惨白着脸,好久才嗫嚅着嘴唇,应下她的话——
“杀不尽……可那又如何?”
“甄木!那种魂魄本就是传言,若真能用心脏种出魂魄,梨花妖那么爱她姐姐,怎会真的亲手剁了黑龙的心脏?”
“反正我本来也活不久……现在这样,不很好吗?”
少年极其淡地笑了一下,眼底的星光一点点泯灭:“是,甄甄,那我们回去吧。”
她以为他应了,不料他却不过是打算瞒着她继续,一回来便去战场,是躲着不想回魔宫罢了。
甄一宁便看着他掀了屋顶,险些把原地夷为平地,又不知想起什么,拔步奔到后院,去舀洗墨池里的水。
少年趴在为了跟甄甄“读书习字”,专门为她挖的洗墨池边,不知疲惫似的舀水,他心底抱着最后一丝侥幸——
听他留在殿中的传音鸟汇报,她最近喜欢泡在洗墨池里,会不会,会不会是不甚睡着没入池水中了?
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他,让他不知疲惫地舀水,他甚至不让侍从们帮忙,只怕他们动作过重,伤到了他的小花。
直到池中剩下的水,被他浸泡的衣衫染成浓稠的鲜红色,令他那玄红色长袍,隐约露出原本的浅色,甄一宁才骤然意识到,他衣服那些斑驳痕迹,居然全部是血。
池子很浅,极快便见了底,冰砖铺就的底面干干净净,不见一丝杂物。
甄木怔了怔,漆黑的眼底满是茫然。
像是全身力气被卸了个干净,他手里的剑一松,再支撑不住,仰面跌倒在冰砖上。
他伸出五指,遮住眼睛,企图像同她在摇舟尾平躺那次,从指缝里,去看见星河万丈。
可惜这是在魔界,最深幽的地底,看不见星空,只有永远驱散不开的黑暗。
五指重新闭上,挡住少年的脸,和伤痕交贯的脸上,铺满的湿漉漉水渍。
谁都不知道,就在一刻钟以前,他身处战场,单枪独马地闯仙宗门古阵法时,那阵久违的铃铛声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不止一只铃铛,似乎有很多,交错碰撞着,刺耳又痛苦,像是要把他的魂魄,从躯体里拔出来。
然后甄木又看到了那些幻境。
少女一袭嫁衣,死在昏黄的红烛剪影里,嘴角含着乌黑的血,无论他如何伸手,也摸不到她。
像是以那个画面为媒介,愈来愈多的幻境接踵而至。
全都是她,各种濒死的画面。
漆黑的地宫棺材里,人影乱舞如魑魅的祭坛中,飘向海上旋涡的木筏中……最后一次,是熊熊燃烧的铁架上。
她一次又一次死在他面前,以各种姿态和方式,最残忍的一次,她被那些人砍头分割开,而他被扣押住,缓缓吊起至最高处,如何也反抗不得。
在那短短的一炷香里,甄木随着那些幻境,同她一起,死了又活,活了又再次泯灭了千万次。
……
甄一宁在屋檐下呆得整个花都要麻痹了,那少年却还躺在不远不近的冰面上一动不动。
甚至于,过了一会儿,有魔侍从廊中穿行而过,一人手里捧着一坛酒,送到那洗墨池边。
面白如纸的少年就那样一坛又一坛地倒灌,仿佛不知醉意,越喝脸色越惨白,眼看冰面都要被他身上的血渍染成全红。
有幽蓝的火簇缓缓自天上飘过,吝啬分出一道光给少年躺着的角落,甄一宁清晰地看见,他直愣愣睁着的眼睛里,有晶莹的水渍倒流出。
她浑身一震,勾住屋檐的根系失去最后的力道,轻飘飘地坠入孤寂的长廊。
一朵纤细的梨花枝,奇怪地长了根,攀上少年的衣角。
才一靠近,就险些没被浓厚的血腥和酒味熏得花都萎了。
甄一宁扒拉着他的头发,狠狠一拽,语气又气又急:“甄木木,长本事了?”
少年没有清醒的意思,他微微仰起头,水滢滢的黑眸发怔,嘴角却是小心翼翼的笑意。
“甄甄?”
“你回来了?”
“对……对不起……”
“我当坏人,我全都杀了他们……你别再死了,不死,好不好?”
甄一宁心脏一揪,轻轻放开他被扯得紧绷的头皮,她跳下来,分出两叶片抱住他的鼻梁,叹了口气:“说什么傻话呢。”
少年蹑手蹑脚地小心捧住她,孩子般固执地追问:“甄甄,不死,好不好?”
甄一宁不知他今日有何经历,只被他那满脸伤痕,衣袍凝结血渍的模样,刺的难受。
“我不死,前提是,你别再取什么心脏了,行吗?”
他惨白着连,眼底还有猩红,居然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斩钉截铁地摇头。
“不行!”
甄一宁只觉得自己脑仁疼,正要教训这不要命的家伙一顿,下一秒,却有柔软温热的东西,悄悄碰了碰她的花瓣。
湿漉漉的,带着些微桃花酿气息,试探着发现她没有拒绝,少年脸上快速染了绯红,他又重新捧起她,小心翼翼吻上去,甚至于,轻轻舔了舔花蕊。
甄一宁浑身一颤,那种酥麻的感觉比上一次更强烈,总觉得以现在这种形态干这种事怪怪的,她正要避开,却见少年罕见地抿唇笑起来,长睫不断颤,却偏要直直与她对视。
“甄甄,我欢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