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她寻着位置一路向下, 一点一点地轻挠，顺便用梳子帮他梳掉死鳞片。
那些早就脱落的死鳞片，不知卡在凹凸不平的皮肤中已经几百年了, 沉重得如同一层盔甲, 此刻, 那样一层腐烂的“盔甲”被一一剥落, 舒服得厉害，让备受煎熬的黑龙没忍住发出短促的呜咽声。
少女动作一顿, “嗤”地笑了，他终于忍无可忍，喷出滚烫的浊气后，睁开眼睛。
她正笑吟吟地等着他呢。
“谢暮尔，忘了说，我碰到了一个少年的灵魂，他自称是黑暗神，被光明神的信徒杀害了。”
黑色的龙眼里, 有冰冷的裂纹涌起。
“你快点好起来，我们去找光明神，拿回你的眼睛，顺便——用他的命, 偿还那个可爱少年的命, 好不好？”
谢暮尔的伤势恢复得很快, 没等甄一宁对自己身上残存的可怜布料下手, 第三次换包扎时, 那些看上去触目惊心的血窟窿已经基本自发痊愈了。
唯一令她焦虑的是，恶龙迟迟没有要恢复人形的趋势，而甄一宁也迟迟没找到这个“深坑”的边际, 更不要提出口。
艾希尔看上去就是个头脑不太清醒的空架子，照这样下去，别说杀去光明神殿，等他们出去，寂灭城估计都被捅成筛子了。
当然，在这之前，可能自己会先耗尽带来的食物，直接饿死在这里。
早知道会是这样的情况……算了，就算知道，她也还是会抱着恶龙跳下来吧。
深渊底部毫无生命气息，只有永无边际的黑暗和厚重的腥臭味。
连第一天出现过的那些怪物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诺大的空间里，只有一人一龙，再加小雪狼三个活物。
甄一宁像之前那样，举着火把在黑雾里摸索着，企图找到一条能离开这里的路。
她诧异地发现，四周浓郁的雾气，不知何时渐渐退散了，一点点露出这片干涸龟裂的土地，原本的模样——
土地是赤红色的，像是被血液浸泡过一般，无数不生草木的巨石，如同一颗颗斩下的头颅，仄歪着，堆砌在空间里。
最令人诧异的是，这阴森冰冷的环境中，居然有不少建筑物的遗迹。
几人合抱粗的断柱，被那些铁棘缠绕着漂浮在半空中。
反射金光的沙粒，从坍塌的石阶下倾倒出来，其中似乎掩埋了不少瑰丽的宝石。
甚至还有一些雕刻奇怪纹路的石碑，很像宫殿被烧毁后，留下的残垣。
……
甄一宁停住脚步，盯着面前被风沙腐蚀的黑色碑牌，正要蹲下去擦干净，看看到底写了些什么时，身后突然“哐当”一响，传出铁链碰撞的巨响。
她骤然回过神，站起来往回跑。
“谢暮尔？”看到空落落荡漾在半空中的铁链，甄一宁心头一紧，不由得拔高音量。
半天没听到回应，甄一宁摩挲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她揪出怀里瑟瑟发抖的小东西，正要命它嗅一嗅谢暮尔身上的味道时，一阵急促的铃铛声却猝不及防地响起来。
甄一宁快速举起火把，朝那个方向望过去——
虽然只是稍纵即逝，但她还是捕捉到了一晃而过的人影，在光明照过来的瞬间，躲进一旁的巨石后。
“谢暮尔？是你吗？”她咽了口唾沫，熄灭了火把，悄无声息地朝那个方向走。
对方动作有些急促，一声清脆的布匹撕裂声后，甄一宁总算听见熟悉的清冽声音，压抑地响起：“你别过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甄一宁清楚看见，向来清冷的人，正窘迫地立在角落里，竭力想把身后不听话的尾巴藏起来。
她心下痒痒的，没忍住呀了一声。
“珍宁……”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神，青年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可奈何。
“不是说了吗，叫我甄甄，咳，谢暮尔——”她无辜地抬起头，“我可以摸一摸尾巴吗？就一小会儿。”
显然，谢暮尔的抗议是无效的，甄一宁很快将他连尾巴带人一起拖出来，坐在火堆边，一边撸尾巴，一边笑容满面地说起自己的打算。
“既然你已经恢复了，那我们就尽快去光明神殿吧。”
谢暮尔精神恍惚地盯着跳跃的火焰，根本没有听进去她在说什么，满脑子都轻飘飘的——
尾巴？
她居然喜欢长满棘刺，丑陋的恶龙尾巴？
为什么呢？因为，爱屋及乌吗？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像章鱼的爪子，死死攀住他的心脏，让他有些喘不过气，又不知所措。
一旁失宠的小雪狼，看见漂亮的女主人丢下它，转而去跟那个丑得不长毛的东西玩，气得挠地，它悄无声息地凑过去，刚要把自己硬塞在主人手掌下，却被谢暮尔敏锐察觉到它的企图。
他嘲讽地扯了扯唇角，伸出手，快速把那个碍眼的小东西弹了出去。
“谢暮尔？”正在描述自己宏伟计划的甄一宁骤然顿住。
谢暮尔浑身一僵，快速收手：“怎么了？”
“刚刚，是不是有个什么东西，飞了出去？”
“没有吧。”青年若无其事地开口。
“行，那你觉得，我的计划怎么样？”甄一宁按捺住心跳声，状似不经意，笑着地开口，“我还从书上看到，说光明神殿的正中央，有一颗巨大的生命树，枝叶茂盛，上边结满了密密麻麻的果实，那些果实，吃下能让死去的魂灵复生，是真的吗？”
“没有枝叶茂盛，是枯树，而且只长了一颗果实。”下意识纠正她后，谢暮尔突然怔住了。
他的心脏骤然收紧，然后被浓密的黑雾包裹，直直地，朝着深渊坠落。
“你想要救谁？”他想要若无其事地微微一笑，却发现嘴角像是被封印了，怎么也做不出那样简单的动作。
甄一宁咬肉条的动作一顿，她诚实地叹了口气：“好吧，我确实必须救一个人。”
果然是这样。
谢暮尔垂下的手指战栗了一下，突然有种，从云端笔直堕回深渊的错觉。
他闭了闭眼，竭力压抑住心底几乎要溢出的戾气。
涩意和嫉妒编织成网，一点点笼住他，而现在，那张网彻底扎牢了，他被紧紧勒在了网中，等着最终的死亡宣判。
“其实我会来寂灭城吧，有两个原因，”甄一宁瞅了眼谢暮尔惨白的脸色，坦然地耸耸肩，“一开始，我想来找个人……”
在她决定用光明神的心脏复活男主时，她就没想过要把一切都瞒着谢暮尔了。
毕竟，能不能拿到光明神的命，关键在谢暮尔。
然而，谢暮尔却并不想听，他迅速打断她，站起身，朝浓郁的雾气中匆匆走：“不用说了，我会帮你的。”
他嘲讽地扯了扯唇角，尾巴沉重地拖曳在地，让他颀长的背影变得笨拙不堪，谢暮尔却半点不想管了。
原来是这样。
不是她爱屋及乌，所以不害怕传闻里作恶多端的龙。
而是为了那个壶里的灵魂，她能战胜本能，忍着恶心跟自己周旋。
很公平不是吗？反正，他不也是怀着拉她一起陨落深渊的想法。
恶狠狠地反复说服着自己，谢暮尔却还是没忍住，回头朝那越来越小的火堆望过去——
见她没有跟过来的意思，他气闷地开口：“还不走？你要蹲在那里生根发芽吗？”
“去哪？”
“光明神殿！”
甄一宁心情一松，快步跑过来，正要抱住他的瞬间，站在原地的青年身形骤然膨胀，化成巨大的黑龙。
她跳上龙背，攀住他的脖子，下一秒，巨龙一声长啸，迎头冲破锋利的铁棘，如长剑刺穿黑雾，朝着天空高高地飞去。
尖锐的冷风倒灌进裙摆，像是能钻进骨髓里，甄一宁伏在黑龙的背脊，尽力压低重心，却还是险些被迎面刮来的风雪掀翻。
那双看起来残破不堪的机械翼，振动起来却非常有力，托着他们挣脱深渊的黑雾，穿过茫茫雪山，然后在寂灭城上方盘亘片刻。
本来处于战备状态，门可罗雀的街巷中，不知是谁兴奋地喊了一句——
“是龙！黑龙出来了！”
“太好了，让黑龙撕了山下那些杂碎！寂灭城有救了！”
“呜呜，肯定是主神大人派恶龙来保护我们了……”
黑龙掠过寂灭城的上空，盘旋着继续向上，甄一宁清楚地看见，他的翅膀击破空气中一层薄薄的，像封印的流动层。
一些亮晶晶的细碎东西，掺杂在雪花中，轻盈地飘落，在他们穿越而过的瞬间，那些亮晶晶又很快重新凝结回原状，融入薄膜中。
原来真的是有封印的啊。
甄一宁眯着眼睛想，龙却已经带着她，朝更远的地方飞去了。
极寒之地，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拉缇德瓦小镇中，他们有的来自西西里亚特大陆，有的来自海的尽头，甚至有精灵族的，这些人唯一的相似之处，在于他们的胸前，都别着一枚金光闪闪的胸针。
那是光明神信徒的象征。
最大的那顶毛毡帐篷中，正在举行一场庄严的祈祷仪式。
身穿战袍的少女，将长发高高束起，眉眼间有种经受洗涤，让人不敢直视的神圣感。
她表情严肃，手里持一本空白的羊皮，口中默念着咒语，周围的人表情也不由自主地随她变化。
终于，咒语落下，属于光明的金色辉芒落在羊皮卷上，缓缓凝结成一行文字。
莉西娅松了口气，她微微一笑，向众人宣布：“光明神大人托我带来预言，此次讨伐极北之地，斩杀恶龙，会格外顺利。胜利之花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太好了！”
“有莉西娅在，不由自主就松了口气。”
“不愧是整个大陆最具悟性的莉西娅，这次回去，神殿会选她当预备神侍吧？”
一个身穿厚重熊皮的男人钻进帐篷，打断喧闹声：“风雪已经封住所有进山的道路，我们谁都不了解恶龙盘踞地的具体情况，我不认为——现在是进攻的好时期。”
莉西娅皱了皱眉，下意识抱紧怀里的小茶壶：“你这是在质疑光明神的决定吗？”
“莉西娅，”男人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我只是在阐明客观事实。”
“尊敬的卡斯特阁下，我知道您因为一些私人原因，对我怀恨在心，”她清了清嗓子，“锃”地一声，拔出光明之剑，“但没有人能阻止我代表西西里亚特大陆，将光明的种子，洒向每一个角落。”
“就算我们曾经是朋友，也不行！”
周围响起热烈的欢呼声，仿佛莉西娅已然成了无冕英雄。
莉西娅昂首挺胸地走出帐篷，她归置好小茶壶，小心地往周围看了一圈，确定没有人留意到这边的角落时，才悄无声息地绕过帐篷，快步循着马蹄印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