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壁炉“噼里啪啦”地燃着。
火焰拉长了屋内人形衣架的影子,也同时把女孩的侧脸映得愈发迷离。
“上次那件衣服不好看,我重新帮你做了一件,”甄一宁取下那件她仿照浮雕神像衣着,缝制的衣服,“快换上。”
“你——亲手做的?”谢暮尔没有去看那件衣服,而是透过朦胧的夜色,望向少女灿烂的眼睛。
“对呀。”甄一宁在心底理所当然地想,她用积分换的,当然就算做她亲手做的了。
“快点,我还等着要我的道歉礼呢。”
她说着,背过身去,立在窗台前,似乎在摆弄一排饰品。
虽然她的行为坦坦荡荡,但无论是屋里散发的幽冷花香,还是她时不时拨弄窗户发出的“叮叮”声,都恰到好处地彰显着,她不容忽略的存在感。
那件衣服很繁复,同样也从内到外很齐全,谢暮尔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当着别人的面换装。
但当他选择用神力快速换了衣服后,他才知道,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甄一宁摘下那一串晾干的笔,笑吟吟地转过身,望见青年的那一刻,她怔了怔。
那一袭白色神袍,仿佛理应长在他身上,用浮绘手法绣出的金色鸢尾花,交相簇拥着,赤金暗纹在满屋子幽暗中,散发让人望而生畏的光芒。
冷清英俊的面部轮廓,明明跟从前没有区别,却无端多了几分陌生的威压。
就如同,从来只雕刻在壁画里的神明,突然有一天,真的站到了你面前。
甄一宁缓缓吸入一团冷气,让自己活泼乱跳的心脏安静下来,想到自己打算要做的事情,才算是真的有了些实感。
她微微一笑,一步步走到谢暮尔面前,拿笔点了点他:“我们来继续上次没有做完的事情吧。”
傀儡侍女搬来的藏酒,终于派上了用场,但发现喝了整整一木桶,对方依然是眼神清明,毫无醉意的模样后,甄一宁有些泄气:“你怎么喝不醉啊,那我要怎么继续。”
黑暗与日光,对于谢暮尔来说,并没有任何区别,因此,他轻而易举地,就能发现少女白皙的脸庞,已经悄然爬上粉蔷薇的颜色。
那双湖蓝的眼睛像沾了水,湿漉漉的,溃散得厉害,她努力地想瞪得再大些,却显得更加迷离。
她突然凑近了些,差点撞上他的鼻梁,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醉了没?谢暮尔?你晕不晕?”
少女的唇瓣一张一合,让人联想到夏日清晨,夹着露水的艳丽玫瑰。
谢暮尔的呼吸骤然变得紧促,明明不可能被这种液体灌晕,他却莫名其妙,觉得真的有一股热意和眩晕感,窜了上来。
果然是因为离寿限不远,连抵御酒精的神力都快没有了吗?
终于捕捉到他藏在黑发下的耳垂,一点点染上绯红,甄一宁表面装着醉醺醺的样子,内心却弯了弯唇角。
总算不是无动于衷了嘛。
“谢暮尔,你的尾巴呢?好想摸摸你的尾巴,”她干脆双手托着下巴,冲他眨巴眼睛,“是藏在衣服下边了吗?让我找找?”
谢暮尔快速抓住她不老实的手,皱起眉头:“珍宁,你到底想做什么?”
甄一宁嘴角的笑容一点点绽开,她捧住他冰冷的脸,猝不及防地凑上去,在他蒙住双眼的黑布带上,落下滚烫的吻。
“我想画画,在神明身上作画,你喜欢吗?”
她今天身上不知涂了些什么,花香馥郁,连本来嗅觉迟钝的谢暮尔,都觉得空气甜蜜得浓稠,他艰难地清了清嗓子,把她泥鳅般滑溜的手推远了些:“不喜欢,珍宁……”
“怎么能不喜欢呢?”甄一宁抬头望他,眼底似乎已经蓄满了星星点点的泪,“你怀疑我,伤害我,连给我赔礼道歉,都不诚心。”
“谢暮尔,你重新想想,你喜欢的啊。”
谢暮尔的心脏像被什么小动物,轻轻挠了一下,他叹了口气,用冰冷的指腹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水渍:“说吧,要怎么办。”
甄一宁很快扬起灿烂的笑容,像得到糖果的小孩,上一秒还伤心欲绝的眼底,泛着狡黠又明亮的光彩。
一刻钟以后,谢暮尔被迫平躺在铺满细碎花朵的床铺上,因为凹凸不平的触感皱了皱眉:“这是什么?”
“这得问你自己,”甄一宁轻哼一声,“你连续几天不出现,只叫人送宝石过来,我的房间早就被镶嵌满了,她们为了不被责罚,只能往我床上塞。”
“当然,这都不是重点。”甄一宁漫不经心地一笑。
她先提起最细的一支笔,沾了水,在醋栗色的颜料中蘸了蘸,托着下巴,俯身轻轻开口:“先画什么?一朵花怎么样?”
不等谢暮尔回答,她已经落了笔,第一笔,在他的耳垂上,勾勒出珊瑚花的轮廓。
雪狼的毛很坚硬,软度并不太够,因此下笔的时候,会有凝滞的感觉,甄一宁画了一遍,不太满意,刚要用水洗了重来,却被谢暮尔抓住了笔尖。
他的声音不复之前的清冷,有些难以察觉的沙哑和战栗:“珍宁,换一个惩罚,好不好?”
“嘘,我在创作一副艺术品呢,你不要打断。”甄一宁表情严肃地制止他,她想了想,从自己的百宝箱里,取出了一些质地良好的金属链子。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用自己制作的几支笔,从头到尾,诠释了什么叫把神明拉下神坛的全过程。
那间精心缝制的长袍,早已不复它原本熨挺严密的模样,被退去一大半,上边沾满了斑斓的颜料。
谢暮尔已经彻底失去了言语,他裸露在空气里的皮肤,不受控制地战栗着,浑身泛着不正常的红色,言语里几乎已经带上了一丝恳求:“珍宁……好了吗?”
甄一宁用冻得僵劲的手,贴了贴滚烫的脸颊,轻咳一声,终于放下笔。
她垂下眼眸,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锦簇的花团盛开在纹理漂亮的肌体上,一派热闹祥和的景象,几只夜莺点缀在其间,让人联想到万物复苏的春天。
而在这之间,神情温柔的青年举着神杖,赐予花儿们祝福,也同时接受着它们的赞美。
“对了,眼睛。”
谢暮尔呼吸不正常地灼热,他被那些奇怪的笔挠得大脑发涨,几乎无法辨别甄一宁到底在说些什么了。
等他回过神时,眼前的束缚,突然一松。
他不适地睁开眼睛,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快速合上,几乎恨不得把那一块丑陋的皮肤全都藏匿起来。
半天没有听到她的动静,谢暮尔浑身焦躁的热意一点点退却了个干干净净,他嘲讽地扯了扯唇角,心底腾起一股愤懑和不安交织的郁气。
“够了!”
他刚要挣脱束缚,却听见少女清脆的嗓音响起。
话语里的赞叹毫不掩饰:“多好看的眼睛呀。”
谢暮尔浑身一僵,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好看?”
这样一双,丑陋的,被下了重重诅咒,只剩下凹陷窟窿的眼睛,她居然觉得好看。
“对呀,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白色的眼睛呢,”甄一宁轻轻慨叹一声,向他描述自己看到的那一瞥。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呀。
没有瞳孔,只有冷寂的灰白色连成一片,人的影子倒映在其中时,蒙上一层幽蓝的绒光。
仿佛神祇看你的感觉。
冰冷,无情。
却也只有你一个人的影子。
她没有留意到谢暮尔表情里不加掩饰的怔楞,只以为他瞎了的眼睛本来就是这样。
想到得到这双眼睛的力量,却还要反过来恩将仇报的罪魁祸首,甄一宁眯了眯眼:“就是,很不爽,想把伤害它们的人,通通打一顿。”
“谢暮尔,我们去把你的眼睛,取回来好不好?”
谢暮尔紧绷的神色一点点变得奇怪,他想起自己亲自推算的,宿命一般的结局,微微笑了一下,像是在回答她,又像是在回答自己。
“当然。”
然而,接下来,他没有想到她的花招还并没有结束。
那几条铁链,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就算是他用神力也没能挣脱开,只能由着她,继续用笔,在自己的眼角细细勾勒了一些奇怪的金色线条。
画好眼部后,甄一宁拾起最小号的笔,用笔尖在这幅“画”每一个空白的角落,一笔一划,写满自己的名字,在他呼吸越来越急促时,她陡然顿住笔尖。
“先晾干吧,我明早再来验收成果。”甄一宁笑意盈盈地歪歪头,让他保持着这样一副姿态,卷起唯一的被子,朝门外走去。
谢暮尔怎么也没料到,她居然就这样戛然而止,心底的燥热像是找不到爆炸口的活火山,他不知道那份奇怪的情绪和失落感究竟是什么。
只是凭着本能,声音带了委屈:“珍宁——”
“我的名字,叫甄甄,zhen甄,不是珍宁的珍,记住了吗?”甄一宁利落地上了三道锁。
她依靠在门上,长舒一口浊气。
迟来的道歉比纸薄,就让他一个人好好享受美好的快乐吧。
然后,笑容像投入水中泛起的涟漪,一点点绽放开。
触碰反派逆鳞,没有被反抗——成功。
下一步,该抓住他的龙尾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