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莉西娅站在荆棘丛的尽头，望着匍匐在悬崖下的小镇轮廓，激动地颤抖。
光明就在前方普照着，再远处，是辽阔的蔚蓝色海岸线，只要穿过那片海，就能抵达西西里亚平原——终于要摆脱这个鬼地方了。
她深吸一口气，冲小心藏匿在怀里的陶瓷茶壶，扬起灿烂的笑容：“殿下，我拿到了艾希尔的血液，马上就能破开封印，从这里离开了！”
小茶壶安静躺在她怀里，跟其他普通茶壶没有任何区别，莉西娅的眼底泄露了一丝哀伤，她对珍宁的怨恨，迅速再拔高了几分。
如果不是珍宁，故意让王子看到自己与卡斯特亲近的场景，他怎么可能会因为误会她，在深渊里陷入梦魇，险些被恶鬼吞噬了魂魄呢？
她甚至还抢了光明神赐予自己的殊礼！
想到自己还准备冒死回去救她，莉西娅就觉得胃部一阵痉挛，想回去打醒那个天真愚蠢的自己。
她安慰自己，没有关系的莉西娅，只要离开这里，你将会成为载入西西里亚史册的英雄。
“殿下，您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呀，”莉西娅叹了口气，温柔地抚摸小茶壶细长的脖颈，眼眶一点点泛红，“明明说好，我们要相互扶持，一起实现把光明神谛传播到每个角落的梦想，您怎能忍心，留莉西娅一人……”
“我还等着您承诺的，盛大婚礼呢。”
“莉西娅？”一道微弱的声音突然从她怀里传出，莉西娅惊喜地瞪大眼睛。
“殿下，您终于醒了？”
小茶壶在梦魇里，经历了许多苦难，声音都沉重了许多：“你……救了我？”
“不然还能有谁？”莉西娅抿着唇，轻声抽泣着，“您居然宁肯相信一个心术不轨的异教徒，也不听我的解释……”
“卡斯特呢？”
“他？”想到这个人，莉西娅就僵住脸，“他丢下我，独自一人逃了出去，说是去搬救兵，就彻底没有音讯了！”
“殿下，我怎么会因为这样一个人，陷您与危险中呢？”
小茶壶没有告诉她，莉西娅和卡斯特互诉衷肠那一幕，不是珍宁告诉他的，而是他自己看到的。
他在心底说服自己，原谅莉西娅。
她的性格有多么善良，自己又不是不知道，他不正是最欣赏她纯洁的灵魂吗？
卡斯特诡计多端，他若是想引导莉西娅误入歧途，简直轻而易举，在这种情况下，莉西娅仍然守住了本心，不怕危险深入深渊腹地，救了自己。
他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王子从她怀里跳出来，不想自己这狼狈的样子留给她更多不好印象：“走吧，我们一起离开。”
“殿下不必担心。”莉西娅松了口气，温柔地轻笑。
“光明神的信使为我托来口谕，他很快就会来铲除恶龙，到时候，只要取了恶龙的心脏，您就能重新拿回身体了。”
“莉西娅！”一道急匆匆的声音，突然从后边的枯树丛里传出。
仿佛是一阵风刮过，一个黑色的身影，气急败坏地落在莉西娅面前：“你为什么要偷偷离开！”
莉西娅浑身一僵，她下意识收紧了抱住茶壶的手，磕磕盼盼地开口：“艾希尔，你……你怎么在这里？”
“明明说好，再过一阵子，我们一起离开寂灭城，我们一起游历，去看看你的故乡，为什么，你要趁我不在偷偷逃离？”
莉西娅勉强地挂起微笑：“艾希尔，你误会了，我家中有一些急事，我怕告别太伤感，只是想先一步离开，我给你留信了，你有看见吗？”
“那我们现在就离开吧！”艾希尔眼神一亮，“走，我带你去向父亲大人告别，顺便告诉他，我们之间的关系，他肯定会同意的。”
莉西娅瞪大双眼，恐惧地摇头，急急地开口：“不不不！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
“怎么没有！你忘了我们一起度过的美好仲夜吗？说不定你身上已经……”
话音未落，一把金色的长剑，骤然贯穿了艾希尔的腹部。
耀眼灼目的金色光芒，从他的腹部瞬间炸裂开，把这一片的天空染成白昼。
对上艾希尔难以置信的眼神，莉西娅松开握剑的双手，含泪后退：“为什么要逼迫我？让我无声离开不好吗？”
“你生来属于黑暗，我一心向往光明，我们从来不是同路人。”
“我说过，终有一天，我要把这片罪恶的土地，撒上光明的种子，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黑发少年惨白地微微一笑，带着巨剑踉跄了几步，终于明白过来了。
滚烫的力量在他的五腹六脏中翻涌，但都比不上心脏被割裂的痛意，他嘲讽地伸出双手，企图握住她的脖颈：“光明神？他也配？一个恩将仇报的贼——”
“艾希尔！”那把剑被抽出来，以更快的速度斩断了他的胳膊，莉西娅拔高音量，“你可以不理解我，但不能亵渎神明！”
少女收起剑，匆匆清理了一下，身影很快没入光晕的那一端。
艾希尔被埋在腥臭的泥土里，只留下一双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他不敢想象父神得知他做了什么时，会有多失望，化成星星点点的灰烬前，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原来被信任之人杀死的感觉是这么痛啊。
这样一点背叛，他都恨不得屠杀这个女人整个家族。
父神大人被那些伪劣品们背叛时，究竟是如何，才忍受了那样大的恨意和痛楚？
遥远的极北之地另一端，古堡中。
“珍宁小姐，您要这么多雪狼的毛做什么？”傀儡侍女捧着一块珍贵的兽皮，好奇地望着甄一宁的动作。
甄一宁没说话，将耐心挑好的狼毛，捏成簇，装入最小号的树节里，沾水洗干净头，挂在了窗前。
那里已经挂着一排这样的工具了，在凛冽的东风里颤巍巍地晃悠着，格外古怪。
“是什么新武器吗？”傀儡侍女知道这位跟大人不一样，很好说话，因此大着胆子猜测到。
甄一宁弯了弯嘴角，她仔细数了数，拍拍手，满意地退下来：“谢暮尔呢？回来了吗？”
被她直呼主神姓名的举动，吓得浑身一颤，傀儡侍女小声开口：“还没有。”
“那不等他了，我们吃饭吧，我烤肉炉定做好了吗？”
傀儡侍女小心开口：“定做好了。但是珍宁小姐，寂灭城中没有活物，肉类恐怕很难找……”
甄一宁只能退而求其次：“好吧，帮我准备一些酒。”
她不信，今晚还等不到人。
干枯阴冷的山林中，傀儡大军们顶着飓风，保持步伐一致的速度，在雪堆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搜查着。
这片防御林再大，也就那样，成千上百的傀儡在这里搜查了一整天，连地底下苟延残喘的冬虫都挖出来了，也没有发现一个活物。
但没人敢提出不满。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能确定的一件事情是，主神大人今天心情肯定糟糕透了，不然，按照他神出鬼没的性格，根本就不可能在这里盯着他们一整天。
只有守在谢暮尔身边的傀儡少年辛普顿，知道可能不是那么回事。
他表面镇定，内心却只想给跪下了。
这几天，珍宁小姐和主上大人的故事早就传遍了整个寂灭城，而自己作为险些害他们感情破裂的罪魁祸首，却一直没收到惩罚。
想到这里，辛普顿恨不得回去把愚蠢的自己暴打一顿，想想他都干了些什么——当着主神大人的面，抱珍宁小姐，失去神志后，伤了珍宁小姐的手……
“你叫什么？”
空寂的声音响起，辛普顿狠狠松了口气。
来了，终于来了！
他狠下心，重重地跪倒在雪地里：“尊敬的主，我有罪，但我发誓，我绝对没有亵渎珍宁小姐的意思！”
“我对珍宁小姐只有无尚崇敬，我愿意接受一切惩罚，只要……”
谢暮尔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听说你有个情人？”
辛普顿的话卡在嘴角，他的战栗更严重了，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完了完了，寂灭城中禁止恋爱，结亲，这是默认的规矩，完了，这次他是真的完了。
可想起自己在古堡中当神官的未婚妻，他咬咬牙，硬着头皮站起来：“尊亲的主，我的未婚妻什么都不知道，我愿以灵魂献祭，长佑珍宁小姐，只恳请您放过我的未婚妻。”
说完这句话，他挺直背，闭着眼睛打算承受来自神的滔天怒火。
可是，除了空寂的风声，什么也没有。
谢暮尔冷着脸，好半晌，他若无其事地开口：“如果你送她的礼物，她不喜欢，你会怎么做？”
“不会的，我们感情很好，当初还在神域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咳，”辛普顿快速反应过来，轻声补充道，“我们都知道彼此喜欢什么礼物，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感受到自己脸上像是有刀子在刷刷飞过，辛普顿声音更加轻了：“是——珍宁小姐，不喜欢您的礼物吗？”
“不值一提的的人类罢了。”
言下之意，他不可能给她送什么礼物。
谢暮尔嘲讽地扯了扯唇角，状似不经意地转过身，朝前方传出欢呼声的方向走去。
辛普顿注视着他的背影，尤其是那格外引人注目的束发，突然灵光一闪，快步追上去：“这美丽的发带，是珍宁小姐送您的？”
“是她的赔歉礼物，”谢暮尔终于顿下脚步，“我很不喜，但也不能拒绝。毕竟，人类的心脏很脆弱。”
辛普顿在内心呵呵，不喜欢？您已经顶着这个发型三天了，不喜欢你还不摘了？
绕了一大圈，他总算窥探到主神的一点想法了。
肯定是他向珍宁小姐送的道歉礼不合对方心意，主神不知道要重新送什么，才来折腾他们这些可怜的傀儡们。
顺便，炫耀炫耀？
“找到了找到了！”不知哪边，干巴巴地喊了一句，所有傀儡都下意识望过去，但有人比他们更快，面前似乎只有一阵黑影划过，本来立在枯树前的青年，已经消失了踪影。
“主神大人，挖到了一具男性尸体，肯定是有人想从这里偷闯寂灭城！”发现尸体的傀儡邀功地凑上去，“要做成傀儡吗？”
谢暮尔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幽暗的光芒从他的掌心里迸射出，那具保留完整的尸体，瞬间化作白骨：“送去给新建的剧院加固。”
“继续。”
傀儡人偶僵硬的微笑越发艰难，领头的那个，没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尊敬的主，请问，您究竟要找什么呢？”
青年顿住脚步，若无其事地开口：“不是说上次在这里发现了一头活鹿吗？”
傀儡的微笑几乎要凝固在唇角：“是的，但是，可能那头鹿已经……”
跑了。
话音未落，辛普顿快速拔高音量，打断他：“尊敬的主，人类都喜欢食用肉类，我们不如——去侏儒那里抢一头鹿来！”
遗世独立的青年立在落雪间，露出赞许的微笑：“好主意。”
因为打算干一件大事，甄一宁并没有熟睡，可偏偏谢暮尔像是和她作对，到了深更半夜，也没有回古堡。
直到时钟敲响第3下，她听见有人拖着重物，缓缓在外边的走廊上走。
寂静无声的古堡里，只有她一个活人，傀儡们早就离开了，说实话，有些吓人。
非常符合某个人的作风。
因此，重物拖拽声一在门口停下，甄一宁立刻拉开门，她跟面前狰狞的鹿头大眼瞪小眼半晌，忍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尖叫，面无表情地盯着深幽浓稠的夜色。
“站住，谢暮尔！”
一个颀长的，几乎要与黑影融为一体的背影，僵硬地顿住。
“躲了我好几天了，该兑现你的道歉礼了吧？”甄一宁倚在门框上，笑眯眯地开口。
谢暮尔缓缓转过身：“听说你要烤鹿肉。”
甄一宁怔了怔，她垂下眼眸，按捺住节奏奇怪的心跳声。
她跨过那只肉质鲜美的幼鹿，走到谢暮尔身边，在他想逃离的前一秒，快速抓住他的手。
他的手很冰，指节却并不像甄一宁想象之中那般纤长漂亮，像曾经断裂过，又长出结节的松树枝。
她包裹他的手，灵巧地从那些关节畸变，而伤疤交错的手指上划过，然后落入他的掌心，与他十指相扣。
“算了，我的礼物，还是我自己来索取吧。”
“我确实想从你身上拿走一些东西，”甄一宁抬头望着他，盈盈的眉眼，深邃得像晴朗的天空，“谢暮尔，你愿意给我吗？”
掌心里的温度灼热得厉害，谢暮尔不适地皱起眉，在她柔软的指腹划过那些从没人敢提及的丑陋伤疤时，他刚要挣脱开，却听见她像毒蛇一般，诱人又温和的嗓音。
他听见自己低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跑出来：“什么东西？”
甄一宁弯了弯眉眼，像哄骗凡人的女妖，靠近他，轻轻开口：“很多呀，如果只站在这里，可不太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