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命书
正值凛冬,寒风猎猎。
路蕴与路凌绝走了足足小半个月没停下,就怕被人追上来。
他们沿着山路一路前行,期间偶尔碰见几个山贼,全都被路蕴打跑。
她的动作看起来干净利落,但凡懂点功夫的人一见,便知是个练家子。
路凌绝从小在乞丐堆里长大,形形色色的人哪个没见过?
他这样的人,自认没多少干净的心思,心眼多的像筛子。越是跟着路蕴,越觉得他没跟错人。
不过十二岁,半大点的孩子,眼里已经有了高低。
他孝顺的跟在路蕴身后,有一天,鼓起勇气试探性的冲着路蕴喊“娘”。
没被拒绝,她接受了。
他自懂事起就看人眼色行事,猜对了路蕴的心思。
她如他一样,渴望着亲情。他得不到,于是决定不要。但是路蕴想要,想的发狂,让她一叶障目,就连在路上随便遇见的他,也能交心。
世上没有那么多同病相怜之人,更多的是黑心肝,只想偷走你的信任,再伺机狠狠给你一刀。
路凌绝敏锐的察觉到一件事:随着时间推移,路蕴行走的速度越来越缓慢。或者说,她的身体越来越僵硬。刚开始的时候,打跑山贼的动作很利落,现在已经有了迟笨的感觉。
更明显的是,路蕴在一股脑的把她的本事灌进他脑袋里。哪怕他听不懂,练不会,只要停下来,她就要教给他新的招式。如同一个绝顶的武林高手在临死前不忍绝学埋没,要找个人传承下去那样,生怕没了明天。
路凌绝是个聪明人,感谢苍天,给他长了个好脑子。
哪怕一时半会儿的学不会,也能把路蕴的动作记下来。
冬天,逃难的人多。缺衣少食的日子很可怕,一个地方没法活下去,成群结队的人便会往外地走。
路凌绝和路蕴混迹其中,一个年轻女人加上一个小孩,很惹人注目,也很危险。
路凌绝跟在路蕴身边,再次感受到了被人当做肥肉打量的眼神。
他握紧拳头,打定主意要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强大到别人不敢觊觎。
路蕴察觉到了他的不满,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穷人家的孩子,头发总是梳不整齐,乱七八糟的炸起来,凌乱又可爱。
她给路凌绝说笑话,“凌绝,你知道刚才走过去的两个人后半辈子会如何吗?”
路凌绝忿忿,“逃难呗,穷人,还不是穷一辈子?”
路蕴偷偷指着他们两个,讲故事似的告诉他,“你看大脑袋的那个,他曾把刚出生的女儿摁死在粪池里,所以他的背后趴了一个婴儿。三年后,在他上山砍柴的某天,鬼婴会把倒下的树推歪,正好把他压死。”
“你再看旁边那个瘦骨嶙峋的男人,他因为穷困,去挖过别人的坟。坟头的鬼缠上了他。坟里住了个摔下山崖摔死的鬼,等到他靠近山崖,会和被挖了坟头的鬼生前的死状一样。”
路蕴看逃难诸人的眼神透着玩味,就像坐在台下看戏折子的人一样。
路凌绝心头缓缓升起一个疑问:她怎么知道那些人后半辈子如何的?
他不怕那些人身边跟着的鬼,只想知道身边这位了解人未来的人。
想到一种不可能的猜测,他心头砰砰直跳,呼吸急促了起来。
路蕴还在说话,“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你啊,也别做坏事。”
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不过没关系,你有我在。无论任何事情,我都会帮你解决。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我都让你安安稳稳的。”
“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她再次重复了一句,低下头。
路凌绝看见她的脸藏在阴影中,莫名诡异。
路蕴抓了抓她的手,浑身上下早已失去感知,就连握拳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已经很吃力了。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就能逆天改命。可她这具身体,造化弄人,偏偏一口气都没有,彻底断了气。
该去哪里找到个还剩一口气的人给她换具身体?
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她唤路凌绝,“我们往江南去,到了江南,先找个地方安顿。然后我告诉你,该去哪里找钱。”
“钱?”路凌绝恍然,乞讨大多时候只能讨饭,活了十二年,他见到钱的次数很少,拥有的钱更少。说来可笑,他的手只拿过铜板,碎银子这种东西,也只是见别人用过。
路蕴笑着告诉他,“对,就是钱。以后我们就住在江南,住在和风细雨的城里。”
路凌绝眼中难得出现如孩童般的向往,重重点头,“嗯!”
他和路蕴从来没有分开过,进城后,路蕴带他七拐八绕的走到一条小巷里,巷子无人,她指着前头一卷破草席堆砌的位置说,“你去第三卷破草席里头搜,能搜出一包银子。”
路凌绝半信半疑的走过去,他们初来乍到,路蕴怎知那里藏了银子?
果不其然,被他搜到了一小包银两。
路凌绝小声惊呼,害怕被人发现,半藏着小跑过来,“娘,真有银子!”
路蕴说,“你还不相信我吗?”
路凌绝笑的眼睛眯着一条缝,吞吞口水,“娘,这些银子够咱们去最好的馆子里大吃一顿,我们现在就去成不?”
路蕴拦住他,“不急。吃饭什么时候都能吃,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路凌绝知道她有古怪,可他愿意听。
“娘,你说,还要我作甚?”
路蕴对他说,“你听仔细了。第一件,我待会儿会去城外的破屋里等你,我躲在那儿,你去给我买一身斗篷。要完完全全能遮住我,绝不能叫人看见。”
“先把这件事做完,然后我告诉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这具身体迟早腐烂,接下来的日子,都不能让人看到她的脸,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路凌绝用力点头,“好,娘,你等我!”
他已经完全习惯了把路蕴当做亲娘,尤其给了他这包银子后。
去成衣铺的路上,路凌绝牢牢攥紧手里的钱。
好几次,他都想带着银子逃跑。
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女鬼,就算他日日唤作娘亲,终究还是个女鬼。此时见好就收,拿了银子逍遥快活;还是继续跟在她身边,图谋以后的大富贵?
对未来的憧憬很快压倒了心中所剩不多的恐惧,这么一小包银子能作甚?路凌绝不住告诉自己,听她的话,好好听她的话,做她的儿子,跟着她,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不管她是人是鬼,能给他钱,她就是他亲娘!
下定决心后,路凌绝手脚麻利的给路蕴带了一身斗篷。
换上斗篷,路蕴接着告诉他,“现在你去城里,找到一家大财赌坊,用剩下的银子去赌钱。”
她蹲下来,斗篷将她完全遮掩,可是路凌绝能感觉到,她在慈祥的看着他,“孩子,听我说,你只管下注,绝不会输。不管赢多少,都全部压上去,等到太阳落山了,再带着大把的钱,从赌坊离开。”
只管下注,绝不会输。如果他是一个疯狂的赌徒,他一定毫不犹豫的冲向赌坊。可他不是,他是个混迹在三教九流里,每日都在为活下去挣扎的乞丐。
没有人比他更懂赌坊的手有多黑。
输钱的人会被摁头卖儿卖女,会被砍手砍脚,有无数惨状。
赢钱的人,同样有。
甚至,比输钱的人,还要惨。
想起曾经看到的从赌坊赢钱的人的死状,路凌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娘,从赌坊赢大钱,我就活不了了。”
他听到路蕴轻轻的笑声,“凌绝,我没想着让你离开。你听我说完,等太阳下山,你带着钱出来,赌坊的人会跟着你。他们要你把钱给他们,你就给他们,然后告诉他们,让他们带你去见赌坊的坊主。你就说要向坊主打听一个人,三十九岁,叫做臭虾。你受人所托,帮忙问臭虾,还记不记得十九岁那年的批命?借出去的东西,要还回去了,他该怎么办?”
她的笑声中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味道,听的人浑身鸡皮疙瘩乍起,一股寒意从脚跟一下窜到头顶。
十九岁那年的批命是什么?
二十年后的如今,又有什么该还?
斗篷下红光闪烁,宽大的袖摆在微微晃动。
路凌绝知道,她在袖子下写东西。
路蕴藏了一本发黄的古书不肯示人,她手上还有一个红笔。如阴差红笔勾名,时常在古册上写写画画。
每每她在册子上写些什么之时,他们途中遭遇便会转危为安。
他一直知道,路蕴藏着不能见光的东西,那是个宝贝。
偶然一次,路凌绝看见了册子。
密密麻麻全是文字,可是红笔落下,字迹熙熙攘攘自己动了起来,书册刷刷发生更改……
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路蕴不曾发现的时间,他听到路蕴好笑的说给她自己听:
“每个人的一生都记在册子上,红笔一动,牵起数人命线中千丝万缕。人的一生哪,都被记录在册。”
“我是能逆天改命之人。”
“我的一卷命书,能改天下命。”
“老天爷把我凄凄然送到这方宇宙中,却又委实待我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