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梦境里,但见一剑问九天
“这是哪里?”
风尘仆仆的少年睁开惺忪的双眼,置身于一片浓雾之中,视线所及不出十步。眼前一棵千年青松,枝叶繁盛,虽有几条枯枝,不影响松树的粗壮。
“又是这里。”
少年起身,靠在松树上,摇了摇微微作痛的头。显然他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没有紧张的恐惧感。
“有人吗?”少年有所顾忌,只敢轻轻喊道。
因为他隐隐的感觉到,这里不是尘世,但绝对也不是九天。
声音在空气中蔓延,空洞而悠长。
“有人吗?”少年终于鼓起勇气大喊一声。
周边的浓雾像赋予生命的幽灵,听到声音先是一惊,停止流动片刻之后,加速流动的步伐,伴随着淡淡的清风拂过,吹起少年疲惫的脸庞,浓雾消散,由浓入淡,由淡入薄。
“鸿蒙初开,天地混沌,不分阴阳。上古之神盘古手持巨斧将天地劈开,清者上升,浊者下沉。清者为天,浊者化地,自此天地分明,世有阴阳。阴阳定,万物生,道、儒、释三教应运而生。道家修仙,只为飞升,释家参禅,只为成佛,唯儒家以天下为己任,读圣贤,知礼教,要为这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保存世间气数。”
空旷而悠远的声音不知从哪里飘来,传入少年耳中,震得少年双耳嗡嗡轰鸣。少年不厌其烦,捂着渗血的耳朵,表情痛苦。
“你来了。”
一位白衣道人从雾里走出,身上背一把长剑,仙风道骨,鹤发童颜,就像戏文里传说的神仙。
“你是神仙吗?”少年惊讶道,直勾勾盯着白衣道人。
白衣道人“噗嗤”一笑,抚摸着胡须道:“算是,也不是。”
少年不解,云里雾里。
“我可以飞升成仙,只是过了天门而没入。”白衣道人温文尔雅道,对自己过天门而不入不后悔。
“你是吕岩?”少年猜测道,因为世间依旧流传着他的传说。
白衣道人摇摇头,说道:“我是你。”
少年愕然,一时摸不着头脑。
“这是哪儿?”
“瀛台山,青峺峰。”白衣道人慈眉善目,挥挥衣袖道,“天人贪婪,为方便窃取世间天地气运,在茫茫东海之上,利用世间残留元气,幻化此山,山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北有冰川雪峰,南有青松瀑布。主峰悬挂天底,将世间气运源源不断倒灌这九天之上。因为天人不仁,世间战乱不休,民不聊生。”
少年对“天人不仁”一脸茫然,然而对“世间战乱、民不聊生”颇有感触,皱起他如剑的眉毛。
浓雾散尽,万里碧天近在咫尺,一个十米高的梯子便能轻松爬到天上。被震撼的少年咽下口水,张大嘴巴。
在这青峺峰上,仙鹤啼鸣,瀑布飞流,仙草葳蕤,仙花常年不败。
视为仙境,也不为过。
被眼前美景震惊到的少年,喃喃道:“这就是九天之上吧?”
白衣道人不屑道:“天人比你想象得要无情。”
少年眉头紧蹙,谨慎地提防白衣道人。胆敢污蔑天人,世间没有几人,他的师父算一个,他的四位师叔算四个,还有他的十位十兄,不拜天子,不拜诸神,唯尊师敬之。
风淡云清的白衣道人走到一块巨石前,右手抚过,巨石上隐隐呈现一排金字。
“太上老君飞升于此……玉鼎真人飞升于此……黄龙真人飞升于此……南极仙翁飞升于此……白鹤童子飞升于此……陆压道君飞升于此……”
上古之神皆于此飞升。
在金字后排,赫然写着:龙虎山郑玄山于此飞升、全真教邱处机于此飞升、武当山吕岩二过天门而不入……
吕岩没有飞升,天下皆知,因世间流传着吕岩的传说。
“这是哪里?”
“这是天人窃取世间气运的灵根。此山在,世间气运皆被天人压榨,世间疾苦,天人何曾怜悯。”
少年不语,因为少年不懂。
白衣道人对着少年眼睛轻轻拂过,少年眼前一亮,空无一人的青峺峰突然多出两个人。一僧一道,道士青衫瘦高,鹤发童颜;和尚袈裟褴褛,身矮宽胖。二人坐在青石两侧,道士一挥手,青石变幻成精致棋盘,僧持白子,道持黑子。
黑子先行。
只见道士一字落下,人间便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江河湖海,波涛巨浪,翻江倒海,洪水滔天……
和尚天生笑面,轻轻持子落下,只见人间天光乍现,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车水马龙,欣欣向荣……
道士再落一子,太平盛世,庄稼丰收,天下安居……
和尚紧跟落子,便是人间战乱,百姓流离,朱门酒肉,路有死骨……
这棋局一下,便是一个朝花夕拾,一个寒来暑往,一个不知时日。
道士面带笑容,轻轻说道:“棋盘之大,包罗万象。世间万象皆在局中,地为棋盘,众生为子,为何我们在此?”
和尚道:“芸芸众生,三千世界,生老病死,福祸相依,即有天数。佛有佛相,人有人相,众生有众生相……即为棋子,应遵守天道。”
“你们佛国众生平等,心怀慈悲,普度众生。而世间众生皆苦,你为何不渡?”道士说,便重重落下一字,瞬间天地变幻,世间瘟疫横行,男女老幼,横尸千里。而天上仙乐飘飘,歌舞升平。
“世界之大,众生之多,佛只渡有缘之人。众生想要脱离苦难,需要机缘,机缘可遇不可求。”和尚说,轻轻落子,欢喜面孔挂在脸上,像画上去似的。棋子落下,世间朝代更替,战火纷争,野火焚烬,一个崭新的朝代横空出世,盛世山河,开疆扩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一局,天地变幻,时间如白驹过隙。
道士看着棋盘,举棋不定。黑白分明的棋子,纵横交错,相互厮杀,一子落错,便胜负已分。道士犹豫不定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世人恶?还是神仙更恶?”
“放下屠刀,不一定能佛。人也好,神也罢,总有善恶之别。人有生老病死,而神仙却能与天地同寿。人恶,仅有一生,神恶,却千秋万代,不生不灭,不老不死。”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道士大笑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全都得报。”
“神可以左右人间气运,人间何曾让能天颤抖。人间总把神供奉的高高在上,神佛何曾对人间慈悲。”
“知其黑,守其白,为天下式。”道士声如洪钟,响彻天地。他手中的棋子不再犹豫,向棋盘砸下,棋子直接砸进青石之中,青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裂开无数条像筋脉一样的纹路,突然炸开,化作齑粉。
在炸开之时,一僧一道各自向后飞退二十余步,步步如万斤之锤,重重锤在青埂峰上,青埂峰地动山摇,惊天撼海,小小的池水竟能掀起巨滔,瀑布断流,甚至在一瞬间瀑布逆流,直冲云层。
和尚站定,背手而立,大笑道:“想通了,不后悔!”
道士也大笑,望着咫尺的云层道:“一生问道,只为此刻飞升,还有半步便成天人。天人的道是否是我问得道、求得道。若不是,我要这道有何用。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这是我的道,不是天的道。”
和尚道:“天人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天人何曾慈悲,对万物一视同仁?王侯将相何曾慈悲,对百姓一视同仁?”道士高喊道,声震九天,直冲云霄。
和尚说:“天门不入?是舍不得天下苍生,还是那一袭白衣?”
道士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个酒葫芦,葫芦里的酒是尘世最普通的酒,入喉如火,难以下咽。他举起葫芦喝了半壶,好不痛快。然后哈哈大笑说:“都有!”
“世间安得有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秃驴!俗!”道士笑骂道,把酒葫芦丢给和尚。
和尚一看砸来的酒葫芦,怔了一下,不知是接还是不接。如若接了,他是和尚,不能饮酒;若是不接,枉费了道士的一片好意,而这盛酒的葫芦,不是俗物。索性心一横,伸手接住,另一只手跟着伸直放到嘴边,念叨一句:“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道士不以为然,道:“你们不是常说,酒色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吗?”
“是酒肉穿肠过。”
“都一样。是否敢喝?”道士咄咄逼人道,感觉和尚若是不喝就不给他面子。好歹他也是半步成仙之人,不给他面子,就是不给这天人面子,以后这天人如何自命不凡啊。
和尚不置可否。看着手中的葫芦,葫芦散发着浓郁的酒香。葫芦是紫色,上面镂雕着金色的八卦及符纹。八卦流转,内有乾坤。突然八卦及符纹亮起,葫芦微微颤抖,和尚施以气机稳住,越想稳住,葫芦颤抖得越厉害。一只小的葫芦,仿佛能翻江倒海。和尚大惊。他也有几十年的道行,即将成佛,修为高不可攀,即使面对的是西方佛祖,胜负也可对半开。可这小小的葫芦,让他不敢相信能有这般能量。他从葫芦的小孔向里望去,顿时一愣,那张天生的欢喜脸,也渐渐变幻,变幻成悲悯相。这里面哪是酒,分明就是一方世界,在这一方世界里,战火满天,血染江河,流民万里,食不果腹,相互食之,或卖妻、卖女、卖子……即使有太平盛世,宫殿高墙之内,勾心斗角,兵不血刃;勾栏瓦舍,歌舞升平,花魁妖娆,皇亲贵胄,一掷千金,在这些表象之下,有多少人被逼良为娼,又有多少孩童自幼被贩卖至此……有人当街杀人,却因官官相护,普通人状告无门,更甚者,被冠以诬告……梁上君子,昼出夜伏,欺男霸女之徒,横行无忌……和尚不再犹豫,举起葫芦一口而饮。他想饮尽葫芦中的酒,因为这酒中有世间的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七苦,七苦饮尽,世人皆可渡尽。可这葫芦中的酒饮之不尽,越饮越多。
看着和尚饮酒的痛苦样,道士笑道:“世间之苦,岂是你一口可以饮尽!”
和尚放下葫芦,有酒从口中喷出。脸色微红,醉意惺忪。道:“缘不知所起,缘不知所终;情不知所起,情不知所终。”
道士道:“可愿再去世间走一遭?”
“走!”和尚说,一闪身,便向世间坠去,义无反顾。
道士也不甘落后,一闪身,跟随其后。在追到和尚时,道士说:“我须渡尽天下众生,方愿飞升。”
和尚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两人大笑,笑声直冲九霄。道士回头,看向瀛台山,看向挺拔入云的青峺峰,眼神冷峻,大喝道:“天地气运,也该留给人间一些了。”
说罢,右手一伸,扣起手指向天一指,一把擎天巨剑闪烁着青色光芒从九天之上劈砍而来,剑身之大,和青峺峰一样粗细。巨剑劈开天门,从云层中缓慢而下,似乎有人在阻止这把巨剑,想要把它从九天之上扯下来。
道士大怒,做出向回拽的手势,巨剑硬生生被他从云层中拨了出来。
突然九天之上,一声洪亮之声从云层中传来,如同炸雷一。“大胆!尔敢逆天!”
“有何不敢,即使劈了这天,又当如何。”
“放肆!”
“那我便放肆一次。”道士说罢,向瀛台山狠狠一指,擎天巨剑像是有巨人操纵一般,高高抬起,一剑劈向青峺峰。青硬峰顿时天崩地裂,轰然倒塌,九天之上都为之一振。山峰乱石四处散开,向茫茫东海坠落,烟尖遮天蔽日,山峰之上的仙鹤嘶鸣不止。道士并不甘心这一剑,又伸出手指,操纵巨剑,再次劈向瀛台山。一剑,两剑,三剑……一直劈了三十六剑。三十六剑过后,瀛台山像被切了豆腐一般,土崩瓦解,乱石崩空,惊涛拍岸。不知几千里的瀛台山,就这样毁灭了,乱石全都坠向茫茫的东海……这一刻天上灰暗。
洪亮之声再次从云层传来,这次怒喝道:“大胆吕岩,敢坏天地气运,吾让你灰飞烟灭!”
只听天空巨响,无数柄飞剑从云层中飞出,向道士与和尚追杀而来。和尚不解,斥问道:“牛鼻子道士做的好事,为何要杀我?”
“一丘之貉,快快束手就擒!”
和尚不怒,反而哈哈而笑,轻蔑道:“既然我们是一丘之貉,那贫僧也不客气了。”边说边系紧袈裟,他眼向天一瞪,拼力一吼,吼声雷霆万钧之势,如同一头愤怒的狮子,快如奔雷地向天上杀去。但再大的狮子,而对这不计其数的飞剑,如同蚍蜉撼树。当天人以为和尚不量力时,那声吼声在与飞剑相撞一刻突然向两边炸开,声势之大,足以让地动山摇。无数飞剑像快刀斩乱麻一样,纷纷断开,成为齑粉。
天人低估了道士与和尚的手段,瞬时大怒,这一怒,天地颤抖。
无数柄飞剑开始变幻,变幻成十柄巨剑,此剑个个都比道士从天上拽下来的那柄还要巨大几倍。道士只拽了一下,便能斩开不知几千里的瀛台山,何况这两个只算半个神仙的人——这杀鸡岂不是用了宰牛刀了。但是天人一怒,不计后果,只要结果,誓要斩杀两个。
和尚不惧,再次大吼一声,金光从身体里涌现而出。金光越涌越多,勾勒出一尊大佛。金身大佛好几百丈,同样熠熠的闪烁着金光,光芒之盛,照亮半边天空,从世间看如同晚霞,只是此时的晚霞更加夺目。当一剑劈在金身大佛头上,和尚眉头一紧,身子一坠,嘴角流出鲜血。当第二剑劈下,金身大佛被劈两半,然后金光便飘散开来。此时的和尚不仅嘴里吐着鲜血,眼睛、鼻子、耳朵都在流血,光头之上的天灵盖处也陷了进去。天人并不给和尚换气的机会,第三剑直向他肉身劈来。道士召出从天上拽下的那把剑,为和尚挡了一下。当两剑相撞,气流万里,将他们冲击几百里之外。道士的剑粉碎,天人的剑锋利如旧,以气吞山河之势向他们劈来……
道士站稳身子,青衫碎裂,胸口被剑气击伤一条深深的血口,血流不止,涌到嘴里的血被他咽了回去。他扶着和尚,和尚有气无力地说:“看来我要入地狱了。”
“秃驴,这不正如你意了。地狱不空,你不成佛。我送你一程。”道士大笑说,然后用力一甩,将和尚甩向世间。和尚加速坠落,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原来劈向和尚的那一剑落空,又没有将和尚拦截在天地之间,天人便将所有的怒气全撒在道士身上。
“大胆吕岩,有违天道,该诛!”
天空雷鸣电闪,声声雷电缠绕在巨大的飞剑之,一柄,二柄,三柄……八柄飞剑全都迎向道士,有的刺,有的斩,有的劈,有得砍……上天入地,道士插翅难飞。
道士仰头,只见飞剑越来越近,却看不见半点天人的身影。他指着天空说:“我手中三尺青锋剑,敢叫世间无神仙。”
道士向天空一拽,一柄长三尺的剑被他从云层中拽了出来,此剑和天人之剑比,如同蚂蚁和泰山,不足一见。此剑飞至道士手中,剑气森森,鸣叫不止。道士握紧此剑,纵向一跃,向那八柄天剑冲去……
虽千万人在前,吾往矣。
少年目瞪口呆,久久不能平静。
而人间那一瞥白衣,站在阁楼上,看着逆天而上的流星,煞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