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云遮扭头,一个矮他大约一个头的白发少年正紧紧环着他的腰。
少年仰着头,肤色格外白皙,近乎苍白,比他那一头十分打眼的白发还要白上几分。额间一刻血痣绯红似火,乍然一看倒不像是一颗痣,而像是特地点的一点朱砂。
少年两颗眼珠子是深黑的,像两滴墨汁,且那种初次研磨最是浓稠的新墨,没有一丝杂质。
模样倒是难得的俊秀模样。只不过,长发散乱,衣裳焦黑,还未着鞋履,两只脚丫子漆黑,干的湿的泥土裹了好几层。总之,全身上下破烂不堪,与这幅好样貌实在违和至极。
二人对视片刻,云遮张嘴。
“松开。”
少年眼中划过一丝不解,不过紧紧箍住那劲瘦腰身的手总算松动了些许。
腰间束缚略松,云遮轻喘口气,抬手,把那铁钳一般牢牢扒在自己腰间的爪子拿开。敛身退到一步开外,垂眼看着那少年的懵懂面容:“说话便只需张口说话,我耳聪目明,能听到,更能看到你。”
顿了顿,继续道:“主要是,我这人有个怪癖,不喜与人有太过亲密的肢体接触,比如说你方才这个样子,便就让我十分难受。自然,往后你瞧见陌生人,也最好不要一上来便动手动脚,还是要讲些分寸。”
少年眨了眨墨黑的眼睛,表情仍有些呆愣,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明白云遮话中意思。
思忖片刻,云遮再次张口,将方才那话拆解得更通俗易懂些:“得亏你今日碰到的是脾气不算急性子也不躁的我。假若换成一个警惕心强或易惊易躁之人,在这样渺无人烟的深山之中,像你这样突然蹿人身后,人家下意识反手便给你一掌,或是一剑,再可怕点儿砍你一刀,你死了都没地方喊冤去。这样说,你可明白?”
少年又眨了眨眼,秀气的眉毛一抬,“哥哥!我迷路了,你能不能带我出去啊?”
云遮闭了闭眼,对这突然冒出来且只会反复说这一句话的小毛头颇觉无奈,呼了口气,道:“能。不过,我要到前方那片空地晒个半刻钟的太阳,你等一等我?”
少年终于点了点头。
原来还是能听懂人话的。
云遮颔首,提起步子,走到那片空地正中。日光落到头上、肩上、沾着森森鬼气的衣袍上,顿觉一阵神清气爽。
那少年在树林的阴影中站了一会儿,也跟着走了出来。
云遮侧头,见他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顿住脚步,慢慢把手伸了出去。
五根修长的手指沐浴在阳光之下,因为皮肤颜色太过苍白,手掌四周都镀上了一层光晕。
少年看着阳光下自己的手,目光中多了一丝新奇。抬眼看了看空地正中被阳光包裹住金灿灿的云遮,见他正默不作声看着自己,又将手缩了回去,随后迈出一条腿,整个人慢慢浸入阳光之下,朝云遮靠近。
走到离云遮大约三四步距离的位置,少年再次停住脚步。
云遮静静看着他。
只见少年鼻翼微不可见地动了动,随即抬腿,却是毫无征兆地后退两步,在离云遮大约五步开外的位置站好,不再动了。
见他一系列动作,云遮不解,忍不住张口问道:“方才还紧紧抱着我不肯撒手,这会儿怎么又忽然如此见外了?”
少年神色有片刻的踌躇,思索片刻,道:“哥哥,你身上,好臭。”
云遮呼吸不由一滞。他一贯爱干净,虽不至于日日焚香沐浴,但身上发酸发臭,绝无可能。
既如此,那便只有一个原因。
云遮挑了挑眉,“你竟能嗅到这恶鬼臭气?”
“恶鬼?臭气?哪里来的鬼?”
少年茫然,“我在这山上转了这么些时日,从来没有看到过什么鬼啊。”
这山头盘踞着这么大一只红厉鬼,哪里还有别的小鬼怨魂敢来游荡?
云遮不再多话,缓缓闭上双眼,并拢二指在两眼前方一寸位置划过,而后倏然睁眼,目光一凛,往那少年身上扫去。
不多时,眸中精光消散,云遮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时,神色已恢复如常,却又好似……有些不大寻常。
少年不知云遮这番举动是为何意,歪了歪头,目光有些好奇。
枯叶轻弹,云遮倏然挪动身形,转瞬间便至少年身前,俯身往少年面前凑了凑。
少年全无预料,整个人下意识往后一缩。
“有点儿意思。你周身竟是一片混沌,既无一丝人味儿,也无一毫鬼气。”
云遮喉间响起一声轻笑。
“你究竟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少年闻言,认真回答:“我睁眼时周围并无破碎的巨石,想来,应当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见他一本正经模样,云遮的眼角也不住跟着弯了弯,温声问道:“那你究竟从何而来?”
少年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云遮讶然,“不记得?竟连从何而来,家住哪里都不记得了?”
少年点点头,“我有记忆的时候就是在这座山上了,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一定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就是了。”
“唔,不是说你真是从石头里钻出来的。”
云遮再笑了笑,“只是好奇你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除了在这座山上的七日记忆,可还能回想起别的?譬如是如何来到此地,还是何人送你至此,或是你自己徒步而来?还是经过此地莫名被困?你可知道自己是要去做什么吗?”
“我……”
少年嘴皮轻轻一颤,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整整七日,我一直在这山上走,这山里时不时会有臭味飘来,让人想吐,我不喜欢这里,我想下山去,可我怎么走都好像是在原地打转,分明能看着下山的路,却永远走不到头。幸好每过一段时间我就会绕到一颗酸果子树处,这几日便就一直靠着那些酸果子果腹,也就没有饿着,也没渴着,就是酸得牙疼。”
鬼打墙了。云遮心想。
“然后就是昨日夜间,也有可能是前日,或许是大前天也不一定。我正走着,突然一阵电闪雷鸣,随后下起了大雨,我就跑到一颗大树下躲雨,躲了一会儿,天上轰隆一声巨响,眼前忽然一片花白,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再睁开眼,就看见了你。”
少年话毕,抬起眼睛看着面前之人。
“傻孩子,雷雨天的时候,是不能到树底下躲雨的。”
云遮抬手捏了捏少年几簇直立的焦黄发丝。
“否则,会被雷劈。”
少年恍然的神情中带着一丝惊讶,“是吗?我不知道。”
云遮收回手,“你父母双亲呢?”
父母……少年又努力想了想,脑海中却是茫茫然一片空白,摇摇头,还是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竟连双亲也毫无印象吗?你莫不是真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还是地里长出来的精怪?可是,你也是要吃东西的。”
云遮再次抬手,隔空探了探他的鼻息,“有呼吸,且温热。分明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小毛头。莫不是被雷劈傻了?”说完又觉得不对,“可你在被雷劈之前就已经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了,那究竟为何会如此痴傻呢?怪哉怪哉。”
少年听他絮叨半晌,更加云里雾里,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道:“我好像听谁说过,说小鸭子会把第一眼看见的人当成娘亲。我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你,你愿意当我娘……”认真打量云遮一眼,“当我爹爹吗?”
云遮一愣,不知这娃思维方式竟如此跳脱,居然一下子扯到这一茬来,不过看来除了失忆了以外,生活常识还有的,分得清他只能当爹,没法子给他做娘。
云遮摸摸下巴,“嗯……年岁似乎不大合适。你如今多大?十五?十六?”
“不知。”
果然一问三不知。云遮坚持不懈:“名字知道吗?”
少年正要摇头,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团,递给云遮。
云遮打开纸团,纸上只有一字。
“尧。你的名字?”
少年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便道:“大约是的。”
云遮颔首,把纸团叠好,还给少年。
见他乖乖接过纸条,重新塞回怀中妥帖放好,然后重新抬起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自己。云遮嘴角再次漾起一抹笑意,一个念头十分突兀冒了出来。
“我年纪尚轻,也还未婚娶,不能做你爹爹。不过,若你不嫌弃的话,我来做你师傅吧。”
少年愣了愣,显然有东西超出了他的认知,眨了眨眼,认真问道:“师傅是什么?同爹爹是一样的吗?”
云遮思索一阵,答道:“不,爹爹是爹爹,是与你骨肉相连血脉相通的亲人。师傅嘛……你若认了我做师傅,你便是我的第一个徒儿,估计也是唯一一个,毕竟我生性不喜麻烦。而你,一张白纸,定然乖巧懂事,不会有甚么麻烦。而师傅呢,会教你本领,护你周全,管你饭食,哦,还得给你补个姓氏,这样你便有完整的名字了。”
少年垂下眼,缓缓皱起眉头。
看着少年眉头越锁越深,万分正经考虑的模样,云遮笑意愈深,不住打趣道:“自然,待师傅有朝一日老了,不中用了,怕是还得仰仗着你来相护呢。”
殊不知,他早已跨过结丹之期,体内金丹不朽,身躯自亦不老,百年后,依然还会是这幅俊俏的年轻面容。
不过少年自是信了,紧锁的眉头总算松开,一本正经道:“如今我年纪尚小便由你护着我,往后等你变成老头了我再护着你。如此,我们二人相互照拂,皆可平安无事。”
他仰头一笑,咧出雪白牙齿。
“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