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四月第四周
很快,怀里的人便不动了。
谢唯紧紧抱着彻底成为废铜烂铁的谢念,咬着牙。
靠在台子边的周宴却呵呵笑着,越笑越大声。
那声音听起来阴森可怖,像午夜窗外不知名鬼怪的呜咽。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宴拍着台子,嘲笑谢唯的愚蠢。
谢唯抬起头来看他,眼前的不是什么人,是一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儿子?孩子?亲生骨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如果是人,此刻肯定笑出了眼泪。
周宴大手一挥,指着台子上带着呼吸机的人:“学长,你不会真以为这是你儿子吧?啊?哈哈哈。”
“你什么意思?”谢唯皱紧了眉头。
“你不会以为文研究员肚子里的,就是你儿子吧?啊,哈哈哈哈哈。”
谢唯艰难地喘息着。
“你不是说了吗,文研究员是生不出孩子的,她是生不出孩子的。”周宴特意重复了一遍,强调文茜生不出孩子这件事情是板上钉钉,不容改变的事实。
“周宴!你到底什么意思!”
周宴笑够了,他把台子上的人拽起来,呼吸机掉在了一边:“你看看他,像你吗?像文研究员吗?”
是的,这个孩子根本不像他们,他的眉眼也好,鼻唇也罢,一点儿也不像。这个谢唯一开始就发现了,但他从不认为样貌不像会是一个让人怀疑的点,天下和父母不像的孩子多了去了,怎么到了他这里,就成了撕开真相的口子。
“他会死的!”谢唯看着那瘦骨嶙峋的孩子如同一个破娃娃似的被周宴提着,又像一只随时可能断气的小狗,“周宴,给他戴上呼吸机,他会死的!”
周宴把人扔回台子上,但并没有给他带呼吸机。
“文研究员肚子里的,就一定是你的儿子吗?”
“周宴!”谢唯大喊了一声,他不是在意周宴嘴里说得刺痛人的话,他更在意台子上的那个孩子,害怕他因为氧气不足而迅速器官衰竭,撒手人寰。
“给他戴上氧气,我求你了。”谢唯声音里满是颤抖,恳求地望着周宴。
“哼,你求我,我还真没想过,你也有这样求我的一天。”
谢唯放下怀里的人,晃晃悠悠站起来,冲着周宴走过来。
周宴用刀子抵住谢唯的胸口:“学长,你最好退后,不然你可能会比你儿子先下去。”
谢唯又走进了一寸,刀子插入胸口,再几厘米,就是心脏。
血液立刻渗红了胸口,白色的衬衫被鲜艳的红色浸染,格外晃人眼,谢唯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握住了胸口的刀子,任凭它把手心也划破。
“满意了吗?”
“哼。”周宴笑了,“还行吧。”
谢唯退后一步,带着血的刀子从他胸口抽出来,可他没有发出一下声音。
但疼痛确实是存在的,痛得谢唯有些站不稳,他转向台子上的人,把掉在地上的氧气面罩捡起来,安在了对方脸上。
他已经失去谢念了,他不能再失去这个孩子了。哪怕这孩子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
“他不是你儿子。”周宴对着台子边的谢唯说。
谢唯没有回答他,看着氧气面罩下的人还在一清一浅的呼吸着,他的心才放下来。
“你没听见吗,我说他不是儿子。还不如地上那堆铁,听见了吗!”
周宴大发雷霆,一脚踢开地上的谢念。
为什么呢,一个是不堪一击的废铜烂铁,一个是非亲非故的植物人,为什么都能挤在他身前,都能入谢唯的眼。而他,一个全心全意,真心真意,把谢唯视为生命里第一束光的人,却只能烂在黑暗角落里,只能任由内心和身体一起腐败呢?
他周宴,究竟是输在了哪里呢。
“听见了。”谢唯回头,看着周宴,“那他是谁。”
“那他是谁呢?是文茜和谁的儿子呢?什么时候怀的呢?打算和你离婚吗?还是偷偷摸摸地一边和生父见面,一边在你跟前作秀?”
周宴越说越离谱,他一直看着谢唯的表情,想在他脸上看出慌乱,怨恨,悲痛,想在他的脸上看到这世间一切的负面情绪。
可他失败了,谢唯没有那些情绪,那些他曾有过的,靠近黑暗,靠近深渊,不配放在阳光下的阴暗情绪。
文茜是什么人,谢唯觉得自己和她结婚这些年,了解得足够深,周宴一席话,不足以改变他对妻子的认知。
但台子上的孩子,到底是谁呢。他又为什么,会在文茜的肚子里呢。
“周宴,你到底知道什么?你知道的,跟这个孩子有什么关系?跟四零二又有什么关系?这四年里,你在四零二到底充当了一个什么角色?”
“学长,早就想问了吧。”
周宴说得没错,自从谢唯被带到这里的那一刻起,他满脑子都是这些问题。但他不能问,他孩子在周宴手里,他不想做激怒对方的事情,他尽可能保持平静,自己思考。
但在失去谢念的那一刻,谢唯的心被重击了,他放下了一些东西,想明白了一些东西。
既然不能全身而退,那么他一定要死而无憾。
他要知道四零二的真相,哪怕死在这里。
“学长,你以为四零二,是你以为的四零二吗?”周宴走到谢唯面前,“你以为你查出来的,所谓的给进化人更换腺体,就是四零二在做的事情吗?”
谢唯听着周宴嘶哑难听的声音,看着他狰狞可怖的笑容,不知道他话里到底隐藏着什么重要信息。
“四零二在做的,远远不止你想的。”
“哎。”医生看完报告,把眼镜摘了下来,“药都按疗程吃了是吧。”
女人点头,这是她这一年第三次来医院了。
“那就不是身体的原因了。”
“应该是腺体的问题。虽然腺体在功能方面没有表现出缺陷,但它可能在生殖方面存在缺陷。它并不具备向下衍生的能力。”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它自我判断衍生出的下一代会有重大缺陷,所以闭合了衍生的能力。”
不论是哪种可能性,女人都无法怀上孩子。
“可是我第一次就做了腺体检查,没有查出任何问题。”
“腺体检查只是最基础的项目,腺体实在过于复杂,以现在的医疗水平,很多问题都检查不出来。”
这点儿倒是没错,人类和腺体共存,不过三百年,三百年,根本不够人类把腺体摸透。
就算是新生儿,也是基础检查,至于几年后腺体的状态,腺体遗传病等等,一开始根本查不出来。
“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
医生摇了摇头:“这是腺体决定的,无法通过其他手段改变,除非更换腺体。当然目前来说,这是违法行为。”
“不是说器官移植违法,而是因为腺体的稀缺性和重大性。一旦医院同意为患者更换腺体,那么腺体的来源,出路,可能都是违法的。所以为了避免更多的犯罪行为出现,明文规定医院不许做更换腺体的手术,也不允许医院擅自从各种渠道,正规的,因病去世或意外去世的人的腺体,非正规的,未知渠道的腺体,获取并保存腺体。我相信你心里也清楚,但我还是要重申一次。”
大概和很久以前不允许进行安乐死的理由,有相似之处。
“那体外受精呢?”
“我不是说了吗,是因为腺体的原因,就算是体外,你的卵子也不具备这个能力,腺体阻挡了生殖能力。”
“那我这一辈子,都当不了妈妈吗。”
医生叹了口气:“不只是你,像你一样的因为腺体缺陷而不孕不育的人,我这个月已经见过四五个了。”
人类进化,是基因的自然选择。这选择,在创造未来的同时,也在制造悲剧。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移植孩子到我的体内呢。”
“这……”医生皱了皱眉,“这并不好说。虽然你自己不具备生殖能力,但把他人的受精卵或者未成形的孩子移植在你的子宫内,也许你的腺体不会判断是自己衍生出的东西,是有可能孕育它的。”
其实医生知道,这个方法是可行的,虽然是违法行为,但并不是没人以身涉法。圈内总有人大着胆子私底下做小动作,他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医生说完立即补充:“这也是违法行为,我们这里不会提供这种手术的。我也不可能给你提供这种手术。”
别人怎么做是别人的事情,他干了一辈子医生,见过太多的不可抗力,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果为了钱把自己搭进去,得不偿失。
女人望着车窗外的夜雨,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了?”
谢唯开着车,看着爱人魂不守舍的样子,关心地问了一句。
“今天不是去医院了吗?怎么样?”
文茜愣怔了一下,然后转头冲谢唯露出个微笑来:“挺好的,再吃一个疗程药,观察观察。”
“那就好,回家给你做小蛋糕吃。”谢唯打着左转灯,“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没有精神的样子。”
车外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模糊了五彩斑斓的霓虹灯。
“嗯,工作上有点事情。”
谢唯无奈地笑:“我和你一个单位吧,不能对我讲吗。”
“就是因为一个单位,才不能讲呀。”文茜也回敬了一句。
谢唯弯着嘴角:“那对你丈夫呢。”
“对我丈夫啊,那更不能讲了。”文茜笑,“不能把工作上的事情带回家,会吵架的。”
谢唯拿她没办法,只好假装叹气:“哎,七年之痒咯。”
文茜没有回话,只觉得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
谢唯和文茜的相识,是在文茜来四零二研究所之前。
那时候谢唯已经是四零二研究所的研究员了,入职半年就被研究所派到名校进修,进修的第一年,认识了文茜,她是那个学校的老师。
两个人性格相投,互相钦慕,一来二去,成了恋人。不到两年,就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那时谢唯才二十七,文茜二十八。
结婚后,两个人便开始为要孩子做准备。
可惜命运总是捉弄相爱的人,结婚三年,文茜始终没有怀孕。
谢唯建议妻子去医院看看,说不定吃点药就好了,不要想太多。但因为工作繁忙,心情不好,等等原因,一直也没有正经去医院看过。
看着妻子郁郁寡欢的样子,谢唯提出了让她也去四零二研究所工作,转换一下环境和心情。
于是在谢唯完成四年的进修时,文茜跟着他一起去了四零二研究所。
那时谢唯三十岁。
然而两年过去了,文茜还是没能怀上孩子。
谢唯曾劝过妻子,孩子没有可以领养,不要压力太大。
可文茜只是笑笑,没有认同也没有反驳。她执着于怀孕,甚至有一段时间大把大把地吃药。
谢唯看在眼里,难在心里。
可在他调到危3不久之后,文茜怀孕了。
“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谢唯在停车场等爱人,见她从研究所大门出来,满脸喜色。
“你猜呀。”文茜俏皮地眨眼睛,好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难得看见这样的爱人,谢唯的心情也很好,把门给她打开:“我猜啊,发奖金了?”今天正好是发工资的日子。
“再猜。”
两个人开着车,从四零二研究所往郊区的家开。
“嗯……研究有突破?”
“不对,再猜。”文茜闭着眼睛晃着头,好像藏了一个天大的好事似的。
“还不对?嗯……电视剧开播了?”爱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发工资,研究有进步,还有就是看电视剧,除了这三个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让她这么高兴了。
“什么呀,不对。”
“还不对啊。嗯,我想想。”
难不成是……
“你……你是不是?”谢唯有些激动,难不成真的是!
“是的!”
谢唯太激动了,他把车停在一边,熄了火:“真的吗?是真的吗?”
“是真的!”文茜笑得像一朵太阳花,“我怀孕了,两个月了!”
谢唯激动地哭了出来。六年了,他们结婚六年了,盼了多少个日夜,终于要迎来第一个小生命了。
“快点回家,我要吃小蛋糕~”文茜尾音里都带着快乐。
“遵命,我的老婆大人!”谢唯亲在爱人的额头上。
“等我们儿子出生了,就叫念念好不好。念念不忘,你永远爱我,永远不会忘了我。”文茜摸着隆起的小腹,脸上的笑容是那般幸福。
可上天似乎是见不得这违背人伦违背道德违背天命的孩子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三个月后的那一天,就在谢唯有事不得不离开研究所,不得不离开爱人几个小时的那一天,四零二研究所发生了爆炸。
文茜和那个孩子,永远埋在了石头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