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夜色浓
闻弦醒来时,日头已经从西边落下去了。他揉开惺忪的睡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哦,闻弦想起来了,他们来到了莲花楼,都各自有了自己的房间。这里不再是茶馆后的小院,也不是侯帆那里,需要调度安排才能睡下他们几个的厢房中。
他回味着刚才的梦境,好像梦到了娘,她一定要往自己的手里多塞些银两,还叮嘱自己要跟着师父好好学功夫。好像也梦到了师父,又罚自己默了五十遍清心咒。
闻弦迷惘地盯着顶帷出神,头顶是一袭一袭的流苏,随风轻摇。他有点想永远留在那个梦里。但愿长醉不复醒,大概就是如此感受吧。
“闻弦,醒了吗?方公子叫我们去吃饭啦。”是阿华在外面叩门。
里面无人应声。
正在阿华犹豫是否要继续叫时,林嫣路过,直接推门道:“去吃饭啦,等会再睡。”
闻弦受惊,一个骨碌爬起来,林嫣刚好看到他正襟危坐在床边。
“原来醒啦。走啦,人是铁饭是钢,今天你们都还没吃过东西。”林嫣虽然偶尔在情感上表现得迟钝,却不是个傻子。
她一进门就察觉到闻弦脸色不太对,刚刚失去母亲的少年,此刻的心中,想必除了悲痛就是复仇。但闻弦的脸上,只有麻木。
这不该是嘴巴一刻也不得闲的闻弦应有的表现,他一夜受了太大打击,活脱脱转了性子一般。
“知道了。”闻弦简短地答了一句,俯身穿上鞋子,随他们一同出了屋子。
用食的厅堂离得不远,一行三人很快就循着饭菜的香味找到了。厅中无人,已经有真正的丫鬟把饭菜糕点都摆好在餐桌上。时隔这么久,林嫣终于摆脱了丫鬟和厨子的宿命,能吃到一顿现成饭,甚至有点喜极而泣的冲动。
首当其冲地,她第一个上桌,拿起一个炖猪蹄,心满意足地啃了两口,才想起招呼闻弦和阿华道:“快来吃啊,好香,快来。”
阿华为难道:“方公子和师父他们还没到。”
林嫣满不在乎道:“方云渡去叫侯帆他们了,他们三个的事就留给他们自己解决吧。我们只负责填饱肚子就好。”
他们三个,什么事?阿华猛然想起了初到时林嫣那探寻八卦的眼神,估计在林嫣的脑子里,方云渡和侯帆现在正为了穆青让争风吃醋呢。
误会大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阿华也只想啃猪蹄了。
“呵,味道还好吗?这可是莲花楼多少年老厨子的手艺。”不一会,方云渡进门道。只有他一个人,侯帆和穆青让并没有随之前来。
林嫣嚼完一口花椰菜,咽下询问道:“侯帆和穆大哥呢?”
方云渡神情暧昧道:“我们吃我们的,他们两个,正互诉衷肠呢。”
阿华、林嫣:“???”
方云渡看热闹不嫌事大,继续悠悠道:“我还以为,我那个师兄性情凉薄,不好美色呢,没想到真的栽在了那不知来历的姓穆的手里。”
林嫣心道,这是方云渡没有争过啊。也难怪,侯帆以身犯险地救了穆青让两次,又有近两个月的陪伴加成,每天睡在一个屋子里,方云渡与穆青让之间若只是单纯的见色起意,很难有胜算。
想到这里,她出声安慰方云渡道:“天涯何处无芳草,方公子,不必过于伤怀。”
方云渡:“???”
闻弦听得云里雾里,觉得这一帮人简直都在打哑谜,索性闭起了耳朵专心吃饭。阿华也懒得再操心他们大人的事情,既然侯帆和穆青让已经互通心意,那旁人的误会也就无关紧要了。
吃饭,吃饭,这猪蹄炖的真是一绝。
穆青让的房间当中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色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左边设着一个斗大的汝窑花囊,满满一簇水晶球似的白菊拥在里面。右边漆架上悬空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比邻着一方小锤。
侯帆醒的早些,透过走廊上雕花窗桕的镂空看见屋里穆青让还睡着,便悄无声息地潜进他的房间来。
卧榻是悬着浅黄双绣花卉,缀着葱绿草虫纹路帷帐的拔步床,繁复华美的云罗绸缎如水色荡漾般铺于穆青让身下。他趴着的姿势并不很舒服,但他睡得很沉。
侯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这房间独有的紫檀木香,清新淡雅,正合微凉的暮色。
床上的人脱得只剩一件单薄的里衣,和屋外浓重的秋意并不怎么相配,却服帖自然的勾勒出他身体的曲线。沈腰潘鬓,水月观音。侯帆搜肠刮肚的想找到词语贴切的描绘穆青让此时的美好,深感书到用时方恨少。
在一番挣扎之后,侯帆决定放弃。不如就这样看着他,不消词语附庸,就这样无言的,沉浸在他的睡颜里。
穆青让在睡梦中感受到一股目光的注视,立即警觉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他看到侯帆小心地压着床边而坐,目光明净若天光云影,有如赤子般的清澈与温和。
见穆青让醒了,侯帆有些抱歉道:“打扰你了。”
穆青让一时失语,在那方院落时,他虽一直与侯帆共处一室,却有一半时间因为伤情浑浑噩噩,另外一半时间,也总是他先醒来,把侯帆从地铺上叫起。
此时,他忽然有种迫切的冲动,想要每天睁开眼睛都能看到这样的侯帆。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剑眉星目,郎艳独绝。穆青让心想,侯帆这样的样貌,世无其二了。
世无其二,他又不自觉地将这话呢喃了两遍。不对,是有第二个的。穆青让第一次见面就敢提出要跟侯帆回家,不仅是因为莲花楼的名号和他胆子大,还因为,侯帆眉眼间长得很像那个人。
邵岳。
穆青让将那孩童的脸从自己的记忆深处调出,后知后觉地恍然发现,何止是相像,他俩一大一小,简直仿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很难不将这一连串的巧合联系起来。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如果邵岳能平安顺利长大,应该和你一般大了。”
穆青让的脑袋轰的一声。他配得到命运如此的眷顾吗?真的是侯帆吗?
“侯,侯帆,我想问你一件事。”穆青让话都说不利落了,语气谨慎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是被三师兄在莲花楼里捡来的。那时候,你是尚在襁褓之中,被遗弃在莲花楼门口吗?”
侯帆不解他为何没头没尾地问起这话,但依然诚恳答道:“不是的。我那时大约十岁,据三师兄讲,我是凭空出现在莲花楼三层的。那里,不是莲花楼的弟子根本无法进入。所以,他们都说,我将来是要做莲花楼的掌门的人。”
“那你的父母呢?你出现在莲花楼之前,又在哪里长大呢?”穆青让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他很少有这样明显的情感流露。
侯帆想要努力回忆,但头又开始痛起来了。他犹豫道:“之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我好像掉进了一个莲花池里,水很冷,我一直向下沉。然后,我醒来就在莲花楼里了。”
他的脸上露出懵懂又天真的神色,带着浑然天成的委屈。
十岁,凭空出现,下坠。穆青让的面颊因为激动而变得绯红,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颗心好像就要就此交付出去。
侯帆见状,忙伸手扶住他道:“阿让,你怎么了?”他吃惊地发现,穆青让的眼中竟然蒙上了一层泪光。
“邵岳,邵岳。”穆青让连唤了两声,不顾手上的伤口,一把将侯帆的手握住道:“我找到你了。”
正在此时,方云渡推门进来,恰好看到侯穆二人的手紧紧相扣,皆面如桃花。
调侃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方云渡的感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结结巴巴道:“师兄,我,我本来是来叫你们吃饭的。既然,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告辞了。”
他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立刻扭头回避,后退出去,反手将门关上,重新归还二人独处的空间。
侯帆还有些不明所以,他疑惑地听着穆青让唤出邵岳的名字,搞不懂其中的关系。
穆青让轻声解释道:“侯兄,以前,你也是我们那个世界的人,你就是我要找的邵岳。”
侯帆神情错愕,记忆中散落的珍珠忽然找到了一根串起的线。
他和穆青让来自同一个世界。
所以,他会无端失去记忆,他会凭空出现在莲花楼里。所以,他对外来人有种天然的好奇,他会在刚认识穆青让时做那些梦,听到那个世界的故事时陷入昏迷。
他就是穆青让这么多年一直苦苦寻找的邵岳,他就是穆青让在命悬一线时还挂念的人,他就是穆青让来到莲花源的理由和初心。
很奇怪,侯帆的头忽地不痛了,他的意识从未如此清明。
穆青让发现侯帆怔怔地盯着自己,以为他一时还无法接受这件事,开口安抚道:“没关系,你可以”
穆青让的话说到一半,陡然被侯帆截停。侯帆的薄唇覆了上来,试探地衔住穆青让的唇瓣,摩擦,舔舐,吮吸,从轻柔温和到加重呼吸。他们失散了太久,此刻只想与彼此身心交融。
夜色悄然降临了。灰蒙蒙的烟雾模糊了遥远的月影,眼前的一切失去了历史和名字,世界只剩一些绰绰约约的温柔,人还是原来的人,星河依旧是原来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