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扁舟之上
日上三竿,一行人依旧在山野间赶路。林嫣与闻弦体力不比三个成年男子,也不如走街串巷讨要了三年生活的阿华,加上缺眠少觉的影响,此时走路已经是深一脚浅一脚。
“侯大公子,到了没有啊?”林嫣叫苦不迭,向前面的侯帆有气无力的喊道。
“快到了,快了。”侯帆敷衍地答道。他已经把这句话重复了不下五次,但莲花楼还是没影的事。
林嫣已经连白眼都懒得翻。
其实,穆青让也很疲惫了,他后背的伤口一直在隐隐作痛,连侯帆用的止痛膏都不太起作用。
前面又有树枝横挡在半空,侯帆轻盈起身落地,避了过去。穆青让企图弯腰避让,却不巧牵扯到了脊梁附近的肌肉,让他暗暗吸了一口凉气。
“阿让,你怎么样?累不累?”侯帆敏锐地察觉到了穆青让的异样,回身关切地问道。
穆青让习惯性地选择硬撑,摇头道:“还可以走。”
侯帆嘴角挂起了一丝苦笑:“你啊,哎呀。”穆青让大多时候表现的太过若无其事,让侯帆总会忘记他是个伤员。
侯帆差点就要躬身,邀请穆青让再到自己背上来,虽然背着一个大男人着实有点诡异,但是侯帆并不在意。
所幸,方云渡及时打断了这一切。他宽慰众人道:“真的马上了,就在前面。”
他特意驻足等了林嫣一会,寄希望于在她趔趄时能顺手扶一下。可惜,林嫣路过他时,走路四平八稳,还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
方云渡不好道明自己的小心思,只好佯装整理衣衫,跟在了闻弦后面。
“前面好像有一个小楼。”阿华首先雀跃起来,“是不是那里!”
林嫣撇了撇嘴,嘟囔道:“莲花楼,那可是整个兆阳城的阵眼,传说高逾百尺,那小楼看起来不过两层”
她话说到一半,却被侯帆截胡道:“就是那里。”
林嫣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穆青让也微微有些吃惊。那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地方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莲花楼?
看到了目标,众人就忽然涨了些力气,步履加速,很快就来到了莲花楼的门口。
门上,大朵的莲花纹路飘逸,田田荷叶点缀其间。林嫣伸手去推,却发现门扉纹丝不动。
“让开,退后些。”侯帆毫不客气道。
林嫣缩回手,愤懑地看了他一眼。阿华轻轻拉住她垂下的手,示意她再向后退一点。
侯帆潇洒地抽出剑来,行云流水地画出一个符咒,剑锋一凛,将那符咒印入门中。门上的莲花忽然动了,门扉訇然中开,露出堂里一尊巨大的菩萨雕像,目光低垂着看向他们,充满慈悲与宽仁。
除了莲花楼的二位弟子,其他人一时间都被这虚渺的光环震慑住了。
“以后,大家就住在这里了。在我家难免触景生情,住这里也更方便些。”侯帆一边说着一边向里走,一副主人做派。
穆青让环视四周,满目尽是些小佛像和香火炉,他实在想象不到他们该住在哪里。
侯帆绕到了菩萨的背后,伸出手向他招呼道:“阿让,来这边,你先挑屋子。”
“记得把我的屋子留出来。”方云渡开口提醒道。
侯帆疑惑地看向他的大师兄道:“送佛已经送到西了,你不是爱好游历四方吗,怎么要住回来了?”
方云渡正色道:“我关心师兄的安危,愿尽绵薄之力护佑左右。”
侯帆简直要起一身鸡皮疙瘩,神情古怪道:“你今天哪根弦搭错了?”
阿华将眼神从菩萨像上收回,正好留意到方云渡隐晦瞥向林嫣的一眼。他自幼在宫中长大,最会察言观色,分辨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假意。阿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莲花楼的这两位弟子,虽性格迥异,爱人的方式可真是如出一辙。
但在这方面,穆青让与林嫣显然显得木头木脑。他们两个此刻的情绪正合秋意,萧萧瑟瑟的,完全没有感受到另外二位的春心萌动。
侯帆见穆青让走了过来,才得意洋洋地启动机关。按钮是一小块圆形的石板,藏在右数第三个菩萨小像的后面。
“只有莲花楼的人才能启动,这地方再安全不过了。”他像个孩子一样昂着头,似乎在等待糖果和嘉奖。
穆青让温柔地笑道:“那就麻烦侯掌门了。”
说话间,一道暗门徐徐打开,向里望去,竟是别有洞天。宽敞的庭院,错综的走廊,数不清的厢房和厅堂,好像是另外开辟了一块天地般,当之无愧的,是莲花源中的世外桃源。
“侯公子与方公子回来了,还带了客人。”有少年正在庭院中打扫,见门开,忙向里通报道。
“知道了。”是一个浑厚的中年声音。
于是,那少年继续埋头进行洒扫工作,不再对他们做理会了。
众人等了片刻,并未见有人露面。侯帆解释道:“现在这里只住着我二叔,他为人和善,但不喜与人交往,你们就当他不存在就行了。”
随后,他将林嫣等人都吩咐给方云渡道:“你去给他们安排住处吧,我来领着阿让转转,挑个向阳的屋子。”
方云渡已经在心中默认将侯穆二人绑定在了一起,此时心领神会,向侯帆道:“穆公子的伤口还需要养护,你近日夜里注意些。”
穆青让:“???”
他终于记起了自己没找回的清白,忙开口道:“方公子说话也注意些,我与侯兄之间清清白白,不是你先前想的那样。”
侯帆的语气中带着醋意:“确实,还请大师兄不要误解。穆公子濒死之际叫的是自己竹马的名字,天牢里也是对着师兄的身影出神,他心里,可一点也没有我。”
平日里,穆青让听他唤惯了阿让,今日忽然从他嘴里听到“穆公子”这一称呼,心里没来由地有些不舒服。
方云渡看侯帆话里话外的矛头还指向了自己,只想尽快息事宁人,避免引起什么连锁误会。他道:“那便是我多心了,还请师兄与穆公子见谅。”
一听八卦,林嫣就来了精神。她的眼神在三人之间流连,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希望听到更多的消息情节。莲花楼两弟子为一清冷禁欲系公子争风吃醋,想想都觉得刺激,比市面上的话本子不知道好看到哪里去了。
站在一旁的阿华只想扶额叹气,顺便捂住一脸茫然的闻弦的耳朵。
为了避免进一步的纷争,双方毅然分头行动。
“你二叔是谁啊?”穆青让边走边问道,努力打破两人之间的尴尬氛围。
侯帆心里还有些酸味,言简意赅道:“以前是我的二师兄,后来大师兄和三师兄都死了,我又做不成掌门,他就在名义上退出了莲花楼,隐居在此了。”
穆青让听他这话说的风轻云淡,背后必然隐情重重。以前,侯帆只提他的三师兄,几乎没有对他讲过旁人的事情。包括掌门一事,原来,不是侯帆不想做,而是出于一些缘故,他做不成吗?
他忽然想到了他第一次受伤的那天夜里,侯帆在半梦半醒间呢喃出的那句——别丢下我。
连同地,穆青让想起了那日夜色中他心脏的跳动。对侯帆而言,他是不一样的。
他需要他,正如他需要他一样。
穆青让忽地生出些后悔的滋味,刚才他只顾着反驳方云渡,根本没有考虑到侯帆的感受。也许,方云渡是对的,他与他之间,并不那么清白。
或者,他们的不清白,已经是初来乍到、偶然探访的方云渡都可以瞧得出来的了。
“这边的三间屋子采光都不错,你选一间吧。”侯帆将穆青让领到北侧的一处长廊前停下,用手指道。他故意摆出一副疏离的样子,语气中还带着些许不快。
穆青让煞有其事地观察了一番,在这三间屋子的选择间并没有过于明显的喜好。出其不意地,他回首问侯帆道:“你会住在旁边吗?”
侯帆一愣,搞不清穆青让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含糊道:“会啊,会,照顾你嘛,你是伤员。”
穆青让笑了,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接话道:“那就哪间都可以了。”
在侯帆的错愕的间隙,他又重新端详了一遍这三间屋子,随手指向中间的那间道:“就这间吧,你住左边或者右边都可以。”
侯帆的脸上浮起一层可疑的红云,他一把将扇子从腰间抽出,展开掩面,欲盖弥彰道:“你就是看我刚才不高兴了,故意来敷衍宽慰我。”
穆青让故作不解状,逗弄他道:“侯大掌门刚才不高兴了?为什么啊?”
侯帆索性不再理会他,抬脚向中间那间屋子走去。许久不住人的地方,总要收拾收拾。
他的手刚扶上门扉,就听到穆青让在他的背后轻声念道:“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鬼使神差地,侯帆脱口而出道:“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这回轮到穆青让一怔了。他问话的气息有些不稳,语气让人捉摸不透:“侯兄,你们的世界里,也有《诗经》吗?”
侯帆疑惑道:“什么经?”
他不怎么爱读诗书,对穆青让说的经也全无了解。刚才那话接得如此自然,好像来自于他脑海中一段遥远的记忆,平日里那记忆尘封在角落,忽而被穆青让这一句话唤醒。它毫无预兆地冒了个泡,就又回到了那角落里。
穆青让看侯帆也不是念诗的人,他平日里看的最多的是剑谱,其次就是读读真气贯通和法宝运用的书。但邵岳爱念诗,在穆青让还顽劣的年纪,邵岳总在他的小书房里给他念诗。耳濡目染地,穆青让也就背会了一些。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这是邵岳最喜欢的一句。
在世事这叶漂泊的扁舟上,他们幸而有对方。
今日,穆青让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这句诗,更没料到侯帆会接上。他看着侯帆一脸狐疑的表情,在心中强行劝慰自己道,只是巧合罢了,连同那日侯帆在大雨中冲进来时的画面交叠,都只是巧合罢了。
他温和地笑道:“没什么,偶尔掉书袋,还被你捡上了。”
侯帆看着穆青让沐浴在阳光之下,整个人弥漫出一种松散的张力,暧昧又抓人。他企图将这个人从自己的眼前、脑海中赶走,却发现完全无济于事。
他就此坠入万丈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