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简墨努力,慢慢地将视线落在女子的脸上。
——他的心脏紧张得砰砰直跳,后背心出了一层热汗。
无论他怎么努力,画上的女子对他来说依旧是面目模糊,无法瞧清任何细节。
看见了眼睛的轮廓,也似乎看见了鼻子的轮廓,可就是无法在脑海中拼凑出这位女子的最终模样。
别说是真人,就算是画,他也无法辨认出来。
简墨瞪着眼睛,一再努力,最后颓废地闭上双眼,“娘,我真的做不到。”
大夫人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片刻都没有错开。
但一直到最后,她眼中燃起的一点点骐骥,也随着简墨的话语而熄灭了。
大夫人脸色越发苍白。
她越想越委屈,冷着声说道:“墨儿,你什么意思?你是打算这辈子不成亲吗?你是想你娘绝后吗?不就是认个人而已,有那么难吗?”
大夫人一向持重温柔,唯独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屡屡破功。
“娘也不想逼你,你今天不认识,那慢慢来,一点一点最后总会认识的。笨鸟先飞,你的脑子不好,那就努力一点。不过认一张脸而已,有那么难吗?你只是不愿意!”
简墨见大夫人开始发脾气,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又闭上了。
大夫人见他站着愣愣地不说话,声线拔高起来:
“墨儿,你七岁启蒙,说不愿意去家塾中读书,非要在家中读,我也由着你。你十五岁,不愿意去乡试,我也由着你。你二十岁了,说不愿意去大理寺当值,我也罢了!可如今你又跟我说你不愿意成亲!这是什么话!这是做人儿子说出来的话吗?你怎么不想想你娘在家里是过得什么样的日子?你怎么这么忤逆不懂事啊!”
她蜡黄的面容都涨红了,气得一口气梗在胸口,再也说不出话来。
泪珠子扑簌簌往下掉。
简墨依旧站着,脸色苍白,如同一颗没有血色的玉石。
垂着的一双手,紧紧捏成拳头。
陶嬷嬷被大夫人的脸色吓坏了,跪下来揉她背心,带着哭腔对简墨道:“世子爷,今日容老奴倚老卖老说一句。大夫人已经没有父母了,只剩下您的二舅,在战场上失踪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世子爷,大夫人只有您了!她现在只有您了!”
她停下来喘口气,“您年纪轻轻的,总说自己不愿认识人,就算出去,也只知道跟一些浑人喝酒,赌钱!现如今,还说自己不愿意成亲,您这是让大夫人方家这一脉绝后啊!成家立业,这是天理人伦啊。您都二十及冠了,怎么不知道懂点事!”
说完,掏出怀里的手帕捂着脸哭,“大夫人这些年在这屋里头煎熬着,您不知道她受了多少气,吃了多少苦!您又是这个样子,她还能有什么盼头?唯一的盼头就是能早点抱上孙子!您还说您不成亲,您亏不亏心啊!”
陶嬷嬷絮絮叨叨,不停数落着。
简墨垂眸站着,眼泛泪光,最后眼眶变得通红,嘴唇抿得没有血色。
神情越发木然。
屋内乌云密布,气氛凝重得像凝固的胶水一般。
温青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听着听着,她终于明白大夫人的心思。
大夫人认为简墨认人慢,是脑子不好使,但努努力是能做到的。简墨连这都不愿意,分明是因为他不孝顺,不懂事。所以要骂醒他。
可这不是传说中的脸盲症嘛,哪里是骂骂就能好的。
大夫人已经泣不成声,月白朱红也红着眼眶为她揉背。
除了陶嬷嬷不停的絮叨,屋内无一人出声。
许久之后,忽然听到简墨沙哑着回应:“我会看的。”
陶嬷嬷吸吸鼻子,“真的?您什么时候选中哪家娘子,给我们个准话儿?”
简墨声线冰冷,道:“三天后,我一定会选出来。选出来之后,一切由你们安排。”
大夫人精疲力尽,但到此地步,也算有所斩获。
她知道简墨虽然糊涂,但绝不会出尔反尔。她用手帕掖着口鼻,扶着陶嬷嬷晃悠悠站起来,缓缓地走出门,往主屋走去。
陶嬷嬷不住地安慰她,“成了亲,生了孩子,就什么都好了。”
大夫人虚弱地点点头。
月白跟在人群的最后,回头担忧地瞧了一眼简墨。
她将手上的食盒递给站在门边的温青,轻声叮嘱道:“温青,世子爷心里也不好受。饿了十来个时辰了,这里头是早膳,一定要让世子爷吃下去啊,知道吗?”
温青站地浑身都麻了,脑子发蒙,木然接过,“啊?哦,哦是。”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相互扶持着走了。
简墨呆呆站着。
等她们走远后,他才转身到洗脸台上拿湿手巾抹了一把脸,走到书案后头坐下。
温青摸摸尚有余温的食盒,上前劝他道:“世子爷,您一晚上没吃东西,快吃点吧?”
简墨摇摇头,白着一张脸,掂着毛笔飞快地抄写着经。
温青等了许久。
她摸摸食盒,发现食物已经凉透了,悠悠叹了口气:“世子爷,大夫人说您认人慢,是脑子慢,不上进努力。其实,奴婢倒是听说,认不了人,可能是一种病,并不是傻。”
简墨听到这话,笔尖顿了顿。
但反应过来后,他又继续抄经,没理她。
温青继续说道:“哎,生病而已嘛,只要找出原因对症下药就能好。整天责怪您做什么呢?您也不想的。”
简墨支着耳朵听。
听到这里,忽然自嘲地哑然一笑:“胡说,哪有这种病,我听都没听过。”
温青见他搭腔,忙拿着食盒放到书案跟前,“咦,您不相信?您不相信的话,快把早膳吃了,奴婢把这病的名称、缘由,仔仔细细说给您听。”
简墨虽然孤僻社恐,但并不真傻。
他瞥她一眼,视线又冷漠地落在笔尖上,继续抄书。
温青见他不接茬,又自顾自说道:“奴婢在戏班子里的时候,听我们那走南闯北的班头说,这世界上有种疾病,叫“脸盲症”,得了这种病的人,就是无法认清人的五官,在脑中无法拼凑出人的全貌,所以就无法认识人了。”
简墨脸上漫不经心,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着。
听她说的症状吻合,就将笔撂在笔架上,问道:“那你那班头可说了,这病有没有医治的法子?”
温青笑了笑,打开食盒,将筷子递给他,“您用了早膳,我再仔细说给您听。”
简墨接过筷子,夹了一个肉包,又夹了两个水晶饺。
吃完后看向她这边,“说吧”。
温青哄孩子似的,跟他讨价还价,“您这么大个人了,吃这么点像话吗?”
说完,又夹起一个坚果枣糕递给他:“啊~”
简墨皱眉撇过脸去。
温青无奈地放下筷子:“待会儿月白姐姐骂我,您可得替我挡着。”
说完,她又道:“奴婢的班头说了,这个病有些是天生的,有些是后天的。不如您将之前如何发现自己得了脸盲症的,跟奴婢仔细说说吧。”
简墨皱眉,嘴硬了一句,“我并没有生病。只不过跟你议论一番而已。”
温青笑道,“对对对,咱们就是纯粹议论议论。”
简墨吁了口气,回忆起来,“七岁之前的事,我不记得了。但七岁的时候,父亲帮我们请了家塾的夫子,那一次,我忽然发现我自己怎么也不认得夫子。我三弟偶然间发现我不认得夫子后,三番四次让人扮成夫子,把我的功课骗走销毁。夫子为了此事,总罚我在外头站着。一年下来,我也不愿意去上学了。”
温青哦了一声,“那您在七岁之前,还是认得人咯?”
简墨点头,“家中的奶奶姑姑,父亲母亲,陶嬷嬷,还有二婶三婶姨娘,二弟三弟们,我都认得。之后的几个妹妹出生,我反倒不认得了。”
温青摇摇头,“那确实不好判断。不过呢,这些并不重要。我们只要对这个脸盲症的症状有应对之策,把病治好了就可以了。不然,您只是病了,别人却总把您当成傻子,这样多吃亏啊。”
简墨视线落在笔架上的笔尖上,叹了口气,慢慢问她,“那我该找谁治?找太医院的大夫?还是找你们那班头?”
温青摆摆手,“不对。那些太医院的大夫若是知道,您这些年就不用吃这些苦头了。我班头四海为家,当然也不好找。不过呢,其实奴婢倒是知道一些怎么治的法子,您若是放心的话,奴婢来试试吧。”
温青拍拍胸脯,笑盈盈地对简墨自荐。
简墨冷哼一声,没答话,低头又写了几行字。
然后举着纸让她看,“读出来。”
温青定神一瞧,上面都是竖排版的繁体字,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一时之间,哪会认得?
她噎住了。
简墨冷笑一声,“大字不识一个,还大言不惭。我瞧你比我还傻。”
温青被他的举动气个仰倒。
要不是瞧在大夫人的银豆子的面上,谁跟你说那么多啊。
她气鼓鼓退下,重新站在一旁,又悄悄从食盒里取出坚果枣糕吃起来。
简墨冷眼瞧着她偷吃的动作。
越发坚定信她比他更傻的念头,继续低头默默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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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日,到了八月初一。
按侯府里的规矩,永庆侯爷今天要到大夫人房里过一晚。
只是侯爷跟大夫人不和多年,规矩早就换成他只到大夫人房中一起用晚膳,饭后侯爷自去别的地方睡了。
日积月累下来,大夫人对侯爷颇有怨言,对侯爷来吃饭的事并不上心。
但陶嬷嬷跟月白却十分紧张,分明比大夫人还要记挂着这件事。
一大早,大夫人还在前厅处理府里的庶务,正跟管事们讨论呢。
陶嬷嬷却抽了个空回绮霞苑,专门叫来温青:“温青,上次你说的什么润肤露、美白霜、青春养颜膏,名字说得怪馋人的,你到底做出来没有?”
温青答道:“我已经将要采买的清单交给朱红姐姐了,不知道朱红姐姐买齐了没有。”
朱红在一旁听到了,忙从耳房最里头搬出一个红木箱子。
她将清单翻出来,取出木箱子里的一个个瓶瓶罐罐核对:“说起这个,温青你怎么晓得这么多东西的?真厉害!白蜡、白芷、白芨、红花、杏仁油、椰子油、蜂蜜好些我都没听过。不过,玫瑰露、茶花露,几十斤的花也提取不出一斤油来,也太金贵了些。现在不是季节,买不到。”
温青倒惊讶于朱红的办事速度,赞了她一声:“朱红姐你做事真利落——玫瑰露直接饮用可以调理气血,抹在皮肤上又有舒缓滋润的功效,非常好用的。现在买不到没关系,用椰子油代替也好,以后慢慢买就是。”
朱红取出一个陶罐给温青瞧:“你看,这就是椰子油。它虽然不贵,但却难得,找了好久,这一罐就要三钱银子呢。”
温青打开陶罐闻了闻,点头道:“对,这是椰子油。它虽然不贵,但难得的原因是我们中原用的少。只要我们常用常卖,那个商家一定会进货,以后就好买了。”
朱红嗯了一声,颔首道:“有道理。那我们今日就先做一些试试?”
温青说好,“我先做些简单的润肤露做底妆,待会儿大夫人回来,咱就给大夫人用上。”
陶嬷嬷了解过事情的进度,便放心许多。
她反复叮嘱温青用心,道:“我老婆子不懂你们小丫头这些门门道道的,但我只一句,千万仔细用心一些。今晚侯爷要跟我们大夫人一起吃饭呢。大夫人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侯爷一面,你可要让大夫人漂漂亮亮,体体面面的。”
温青拍拍胸口让陶嬷嬷放心,“一定会让侯爷耳目一新。”
陶嬷嬷对温青的手艺是心悦诚服的,满意地瞧她一眼,“可不能出错哦”。
说完,转身走了。
温青开始跟朱红一条一条比对原材料,准备自己制作乳膏。
冷不丁,抬头瞧见暖杏沉着一张脸,拿着抹布,慢慢地在屋里四处转悠,像是在擦家具。
她疑惑道:“暖杏,擦家具自有粗使丫鬟在做,为啥要你来做?”
暖杏似乎被她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满脸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