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人心所向,势不可挡
李梦彪临终的时候,林谦已经在泰国干得风生水起。但是接到老朋友病危的消息,林谦还是第一时间飞回了台湾。
在桃园一座眷村,里正带着林谦找了半天才在半山腰上一间破败的房子里找到已经话都说不出来的李梦彪。见到林谦带着儿子前来,李梦彪的老婆和两个孩子都在大声地喊着李梦彪,他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看到林谦,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紧紧抓住林谦的手,两只眼睛似乎能放出光来。但是他只能动动嘴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林谦也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骨瘦如柴,真的像是一把干燥脱水的木头一样。林谦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只听到呢喃的一个字“儿……”
李梦彪就这样咽了气。林谦在台湾帮着跑东跑西,找了一块还不错的墓地,然后请人在上面立了碑。李梦彪的妻儿一定要在墓碑上写下林谦的名字,林谦说什么也不同意。他连连摇头,对着李梦彪的遗孀说道,嫂子,我和李哥相识一场,生前没能一起享福,死了也就不用共同遭罪了。说完,眼眶都湿润了,看得出也是动了真感情。李梦彪的儿子和女儿都已经成人,但还是跪着“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临走的时候,林谦非要留下一笔钱再走,李梦彪的家人死活不同意。争执久了,林谦便不再坚持。
但是他出门悄悄地找了里正,说了自己的心愿:好朋友落难潦倒,家人生活困顿,自己于心不安。然后郑重地把钱给了里正。里正也不敢怠慢,给他亲笔写了收条,并打算叫来左邻右舍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见证。林谦忙说不必了,也就在此辞别。
返回泰国的飞机上,林劲飞不解地问父亲,为何如此隆重地对待李梦彪叔叔的家事?
林谦不语,回到清莱的家中,他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让他们跪在祖宗的牌位前,然后讲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原来林谦小的时候家里穷,他从小就要饭乞讨为生。后来兵荒马乱的连要饭都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虽然老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但是在只能吃战争饭的时候大家都没的选,当兵起码还有一口饭吃,不当兵那就只能饿死。
林谦一开始年龄太小,军队里的长官看了,见他面黄肌瘦,营养不良,有心不要,就找了个理由把他打发走了。但是外面要挨饿啊,林谦实在是没办法,只能跪着求了一个同县的老乡帮忙,私下里给排长当勤务,但是这种勤务没有兵员编制,说白了连兵都不是,就是个杂役。
还好他生得眉清目秀,加上手脚勤快,很快就讨得了排长太太的喜欢,排长太太和连长太太不一样,排长太太也是苦命人出身,也同情林谦。一来二去就认他做了干弟弟。
结果不幸的是不到两年,排长在升为副连长后在一次战役中丧命,排长太太无奈,只得拿着哭哭啼啼讨要回来的抚恤金回了老家。林谦眼看着又要流落街头了。
这时候李梦彪救了他。李梦彪当时是连里的文书,那时候识字的人没几个,绝大部分都是文盲,他们自己自嘲地叫“睁眼瞎”。李梦彪见林谦气度不凡,虽然是个勤务,但是待人接物都很有分寸,嘴巴严,没有什么恶习,就把他推荐给了连长太太。可惜连长太太太刻薄,林谦在连长那里忍气吞声半年多,终于找了个机会跑到一线作战部队去当起了大头兵。
在一次剿匪战斗中,林谦负伤,所幸伤不重,但是黑了心的连长想把他害了当成土匪报功,还是李梦彪暗中帮助林谦通风报信,让他提前逃走,躲过一劫。连长虽然忌恨,但是李梦彪家大业大,族人有不少也在军队当官,连长只能想着暗中给他穿小鞋,打击报复。
虽然李梦彪真的只是欣赏林谦而帮忙,但是这几次对林谦来说确实是救命之恩。李梦彪最大的帮助还是教他学习识字,林谦后来想办法再次混到军中,并且依靠识字慢慢高升,终于脱离大头兵的行列,成为军官。他天资聪颖,又因为识字进一步发展到画画和书法,勤学苦练之下又多访名师,得到不少高手的悉心指点,渐渐地有了一点名气,便凑准机会,干起了贩卖字画古玩的行当。但是当他有机会回报李梦彪的时候,却得知他已经退役,回到了老家当了县长。
阴差阳错之中,两个人一直没有机会见面。直到抗战胜利,林谦终于有机会回家探亲,并千里辗转在米脂县终于见到了还是县长的李大恩人。
两人见面后千言万语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都红了眼眶。后来还是李梦彪的老婆机灵,见状赶紧招呼孩子准备酒菜款待。
这时的林谦因为窃得徐悲鸿的《八十三神仙卷》和一大笔巨帑已经发财了,但是他小心谨慎,财不露白,并没有太多人知道他的底细。
李梦彪还以为他还是那个穷困的苦命人,临分别时还从并不宽裕的家用中硬是拿出一笔钱要送给林谦做盘缠。林谦感动之余假装收下,然后暗中再偷偷解济过恩人一家数次。最后是解放战争时期,两人又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之路。
但是林谦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不是亲哥胜似亲哥的李梦彪。所以当他得知李梦彪病危的消息,立即放下手里一切事情,全力以赴做好善后工作。
这也是林家从林谦开始立下的规矩:恩必恩,仇必仇。只是林木学到的不多,也许才开始学。
和一般的父亲不同,林谦对大儿子林劲飞更着力一些。但是林劲飞天份不够,最后只能靠着蛮力混一个小警察当当。
林谦在九七年的金融危机中破产跳楼,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两个儿子。还好当时林劲飞和林劲松都已经成年,自己能够养活自己,不至于陷入危机。但是好光景就只能再慢慢熬了。
林劲飞的发迹是一件很突然的事情。就在他辞职后不久,他的生意就像是开了挂,芝麻开花节节高升,直到林木上大学之前的这段时间。
江湖有人传言林劲飞根本不是什么经商赚钱,他就是挖到宝了。但是至于挖到的究竟是什么宝,这个宝又是如何变成钱的,别人就说不清楚了。众说纷纭之下,也有人说他贩毒制毒,走的是死亡路线,但是林劲飞一直安然无恙,混的圈子也越来越有级别,慢慢地传言也灰飞烟灭,不知所踪了。
林木是林金荣唯一的儿子,也是他的心血所系。但是这一腔心血,刚刚泼洒开来,还未来得及挥毫书写,眼看着就变了风向。
现在的林木有家不能回,有屋不得归。妈妈车祸不能探视,遭人追杀,又逢凶化吉;貌似有爱情的陪伴,又得不到周围人的祝福。对一个正处在春夏之交的少年来说,这得是多大的磨难和历练。
但是,谁又会求着上天来给自己这种折磨人的东西呢?“菩提本非树”,可惜应佛缘。逃不开躲不掉的,那就只能好好地迎上去,和命运大战三百回合。先不说输赢,至少这份勇气,就足以笑傲人生。
林木自然是太清楚李梦彪的传奇故事,林谦的恩人,到了林劲飞这一辈,也就断得差不多了。所以林谦生前也没有和孙子过多提起过此事。
所以林木不知道的是,李梦彪的儿子大名就叫李相林。李梦彪为儿子取这样一个名字,免不了和林谦有点关系,可惜的是李相林并不认识林木,也不知道他是林谦的孙子。自然林木也不知道李相林的家族渊源。郑齐敏的妈妈给他的纸条上画着的图,林木猜对了前两个字——李相,但是后一个字他在“月”、“杰”、“宁”等好几个字中犹豫不决,其实这最后一个字正是他林木的“林”字。
李相林的公开身份是画家,他曾拜过张大千的徒弟李忠明为师,算的上是张大千的徒孙。李忠明和李梦彪初次见面后聊得很是投机,两人一划拉祖上,竟然是远亲。这下可好,李梦彪立即把自己正在学画的儿子李相林拉了过来,当场就要磕头拜师。李忠明连连摆手,说收徒事大,草率不得。李梦彪知道他回去还要再请示师父张大千,便暗中让人做通了张大千的工作,果然没过几天,李忠明便托人捎话,觉得李相林的作品基本功还不错,当得起“张派”徒弟的名头,很快就入了师门。
李相林画画用功是很用功的,但是艺术讲究灵气、才气,这一点并不是勤奋就能补拙的。李相林多年闯不出一片自己的天下,为了养家糊口,开始做起了“以贩养吸”的艺术品掮客。他入行不久,正赶上台湾股市大爆发,一时之间财富遍地,很多人暴富后急于把自己的“new money”洗成“old money”,于是古玩字画的市场需求一下子就起来了,名家作品洛阳纸贵,而且还有很多赝品和伪作流传外面。当时只要是头部的大画家,作品都是一平尺几十万台币上下,而且是抢着加价,实在走让人瞠目结舌。
但是这个机遇很快就催肥了李相林一家。利用张大千徒孙这个名号,他在字画行当低买高卖做的炉火纯青,很快就拥有了不小的财富。
现在已经全家老小都移民美国,李梦彪的遗孀尚在人世,只是老太太已经患上了帕金森综合症,一直住在高级护理院里。
就在马丁被鞭子抽打得昏死了过去的时候,这些长林派的仇敌们已经商量好了,那就是活埋这个异端。估计就算是醒着的马丁,听到这个决定,也要昏死过去。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村外传来一声枪响,然后警笛大作,来了十几辆警车,为首的正是黄友欢,他身后跟着的是本地警察局局长和他的手下,真没想到,兜兜转转,马丁最终还是回到了黄老爷的怀抱。
黄友欢是接到一个匿名电话后得知此事的。来人在电话中使用了变声器,只听得一个近似于男声的电子音,背课文一样的说着一个一个的字,语速几乎没有变化。想必对方都已经能够预判黄友欢的提问,所以他们的对话几乎没有停顿,进行得相当顺利。
黄友欢是在办公室接到的这个电话。电话先是和他确认身份,黄友欢也很是警惕,反问对方是谁。对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有一个人,你肯定想知道他在哪里。黄友欢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要找的,就是马丁。难道说这个人知道马丁的下落?
电话那头的人直接说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马丁先生在哪里,但是你必须释放上次你们抓的一个姓燕的背上有纹身的人,还有和他一起被抓的同伴。
这个满背花绣的家伙黄友欢知道,是个小喽啰,他没想到来人的条件并不苛刻,就立刻答应了下来。
对方紧接着告诉他,马丁现在在帕尧乡下的一个山村里,而且有可能会遭遇生命危险。如果他们想见到活着的马丁,必须动作要快,然后把那个山村的地址给了黄友欢。顺便告诉他,如果要去,最好多带点人。
黄友欢顾不上分辨真假,现在就算是对方忽悠他,他也必须亲自去一趟。找不找得到是能力,但是找不找就是态度。副部长那一关不是那么好过的。
黄友欢二话不说,拿起手机,然后换上便服,带上配枪就冲出来办公室。他一边快步疾走一边飞快地给相关人员打电话,安排车辆和联络。
很快部下就联系到了当地警局的相关负责人,但是对方推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黄友欢听闻大怒,他让副部长下面的人以内务部的名义给对方发去内部邮件,这才镇住了对方的气焰,当地的警察局长很快亲自打来电话,和黄友欢通报好了相关的安排。这才有了刚刚的一幕:倒吊着被抽了几十遍子的昏死马丁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黄友欢安排人员马上空运到曼谷急救。
马丁不能死,黄友欢现在要想扳倒于洪和陈新之流,只能靠着一个活蹦乱跳的马丁为他背书。副部长那边现在谁的台也不站,就是看着一群手下斗来斗去,最后谁为主人叼来了骨头,谁就重重有赏;谁要是事情办砸了,那等着他的自然不会有好果子。
所以马丁醒来的时候,一睁眼看到的就是黄友欢那双急切的大眼睛。黄老爷心花怒放,终于盼来了自己的救星,也是自己的灾星。
在中国东南沿海一带,历来有下南洋的传统。并不是说这里的人天生比内地人更爱冒险——这是不对的,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莫名其妙地喜欢背井离乡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中讨生活。其实广东福建一带靠近海岸线的人出海,完全是被逼出来的——古代以小农经济为主,而这里尤其是福建几乎没有平原,只能以出海打渔为生,偶尔兼职点贸易和海盗的副业。
但是自明朝严厉的海禁政策以来,民间贸易一直处于小打小闹的程度,直到隆庆年间,皇帝认为堵不如疏,批准了海上贸易,史称隆庆开关——自此,苏杭地区的丝织品从广州出发,经澳门、吕宋,由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运往世界各地,当时世界上三分之一以上的白银流入中国。
对外贸易的利润有多高呢?把中国的丝绸贩卖到美洲可以得到百分之一千的利润。
这样高额的利润让福建商人纷至沓来:隆庆四年,马尼拉只有四十多名华人,但到了十六世纪,马尼拉华人就有两万人。
但朝令夕改的封建社会权力中枢制定的政策一直是悬在这些商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有时候生意做得好好的,朝廷突然一个心血来潮又海禁了:比如康熙二十三年一度放宽过海贸政策,开海范围比隆庆还大,结果没几年,又不让了。
很多商人就被迫滞留在了当地,也有不少人狡兔三窟,早早在东南亚布置了自己的后路,以防封建政权的“清算”。
因为稀缺、所以珍惜,这些背井离乡的商人,更重视“家族传承”以及“中华民族传统美德”这回事,稍有实力的家庭就会修祠堂、编族谱,告诫祖孙“日久他乡即故乡,晨昏须上祖宗香”。相比于大陆,很多东南亚华侨家庭显得更保守、更顽固,仿佛他们驶船离岸的那刻起,价值观就没有再更新过。
但对于封建政权来说,这帮”海商“确实是一种隐患,首先商人比农民、士子更难控制,你可以剥夺农民的土地、褫夺官员的职位,但你能拿一个滑不溜手的商人怎么办呢?
其次他们财力巨大,以明朝末期的大海盗郑芝龙——也就是郑成功的父亲举例,他通常被认为是当时的世界首富。所以就这个问题,任谁是明朝皇帝谁都气——你小子谁啊,怎么比我还阔气?
当然最重要的是,那些东南亚商人,还随时有妄图干涉皇权的危险,是不安于室、乱臣贼子的代言人——因为古代打仗,都是从北往南打,所以皇室余孽逃命的时候,也都是从北往南逃(所以小朝廷通常被命名为南宋、南明……)
南宋跟元朝的最后一战“崖山之战”就发生在广东最南端,也是在这里,陆秀夫背起幼帝惊天一跳。
等到南明的时候,隆武帝朱聿键就受到过大海盗郑芝龙的扶持,不少南明残军也逃到了越南生活。再加上不少汉人接受不了清朝“留发不留头”的规定,索性盘踞海外不回来了——那对于清廷来说,这不就是反对势力吗?
后来太平天国运动失败后,不少将领也流落到了东南亚。众人熟知的巴黎和会上的中国外交官顾维钧的第三任太太,黄蕙兰,1893年出生于爪哇(也就是今天的印度尼西亚),她父亲是华侨首富,3岁的时候她就戴着80克拉的钻戒玩——以至于胸口留下了印痕。
但她的祖父就是呼应太平天国起义,失败后流窜到印尼的。
总之,对于中央王朝来说,这帮“逆贼”不捉拿就不错了,想要支持啥的就别想了。
1740年,荷属东印度当局在爪哇的巴达维亚(今雅加达)大规模屠杀华人一万余名,被称为“红溪惨案”,事发后,荷兰也很心虚,觉得这事怎么也得跟清廷有个交代,所以特意派了个使臣请罪。而乾隆的反应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不说人话,他的原话是:“天朝弃民,不惜背祖宗庐墓,出洋谋利,朝廷概不闻问。”
其实这也差不多就是历代统治者对于东南亚华侨的态度,他们认为这些华侨是“自弃王化”,客死异乡也是活该。而与此同时,荷兰、西班牙、英国……都在不遗余力地支持本国商人搞远洋贸易,所以客观地说,中国人并没有错过风起云涌的大航海时代。
在下南洋的队伍里,不止有男性,也有女性。1920年左右,广东有了一批立誓不嫁人的“自梳女”,她们能够拥有“不婚自由”的原因也很简单:当时广东有了纺织产业,女性第一次实现了经济独立。
1930年,美国提高了对中国纺织品的关税,出口骤减,生丝价格暴跌,大量纺织厂倒闭,这些女性面临失业。万般无奈下,她们坐着轮渡“下南洋”,不少人沦为了风尘女子,但也有一些成了家政女工,被称为“妈姐”——这个称呼真的既心酸又准确,上千年以来,很多女性不就是“又当妈又当姐”?
其中有一个叫欧阳焕燕的广东女孩,先是到了华侨陈嘉庚家里当女佣,日军战火烧到了新加坡,战争期间,欧阳焕燕带着陈嘉庚的二女儿四处躲避,忠心感动了一户姓李的人家。他们聘请了欧阳焕燕,没过多久,他们家的二儿子留学回国,欧阳焕燕在他们家呆了40年,一路看着他从普通律师变成新加坡的国父,这个人就是李光耀。
欧阳焕燕又照料了李光耀的三个孩子长大,对于李显龙、李伟玲三兄妹而言,这个讲话带有广东口音的“妈姐”,是童年最温暖的记忆。
欧阳焕燕后来回到了广东,买了个房子,侄子替她请了保姆安享晚年,但这么幸运的“妈姐”是极少数,她是沾了李显龙家族的光。绝大多数的“妈姐”都会把积蓄一笔一笔汇给家里,先是给兄弟、再是给侄子……而她们自己就等着把力气用完,然后像一片叶子轻轻飘落在人行道上一样,安静地消逝在异国他乡。
林木不记得自己是在哪本书里看到过类似的记载,他突然想到,郑齐敏的妈妈,会不会就是一位“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