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160哀逝
然而武珏怎么可能下得去手！在飞扬还蜷缩在襁褓中，宛如一只小小的白玉团子时，就是自己抱着他，躲过了一次又一次针对这个幼儿的莫名暗杀。打那以后，几乎是自己把手把尿地带大了这个如画一般的讨人喜欢的小娃娃！
周飞扬无疑是武珏心底最珍视的至宝，尤其是在姨母周淑妃的刻意放任下，飞扬自幼与他形影不离。一年三百六十日，几乎有三百天飞扬他都会粘在自己的身边，连周皇和他的生身母亲在这个年幼的稚儿心底都排不上号。
这种情况直到周飞扬和越浔从铭国出使回国后方才有所改观。
杀周飞扬于武珏而言无疑是剜心之举，而是人又怎会没有心呢？
飞扬他分明是自己心头仅剩的一抹柔软。
纵使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该死的武珏竟发觉自己下不去这个手。
天意如此，他又能奈何！
决意已下的武珏命人给周飞扬松绑。
周飞扬挣开张公公的扶持，冲到武珏跟前，焦急道：“哥，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啊！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傻弟弟！说什么呢！”武珏看着身前这个自己从小照顾大的大男孩，伸手为他拭净白净脸上不小心蹭到的墙灰。
周飞扬却再次道：“哥，只要你信我，我留下来，你冲出去去找浔哥！他一定会出兵助你！”
武珏却摇头道：“远水解不了近渴。”
周飞扬强辩：“哥，你手里还有御林军！九门提督！对，还有西山大营！他们都是你的人！只要你下令，他们就会拼死护主！”越想越觉得这方法可行的周飞扬坚持道：“哥，我可以留下，为你拖延时间，只要你在他们的护卫下与边境大军汇合，就能够反杀回京都，顺利平叛！你又何必与这些乱党争一时之气呢！”
武珏摇头：“飞扬，已经晚了。”
周飞扬拉着他的胳膊，不解道：“什么晚了？怎么晚了？”
武珏道：“除了禁卫军，其他人皆不可信。”
周飞扬难以置信：“西山大营呢？”
武珏道：“你以为七王叛乱为何能绕过西山，围困盛京？”
周飞扬再次发问：“九门提督呢？”
武珏反问道：“你以为逆贼如何能够通过京师九门，不损一兵一卒？”
周飞扬抓耳挠腮道:“那御林军呢？我们还有御林军！”
武珏开诚布公道：“御林军统领是郑奕的人。”
“可他是你的舅舅！你的亲舅舅啊！”周飞扬无法相信，为何在权力与利益的争斗中，身为至亲的舅甥会生死相搏。
“他不止我一个外甥，”武珏坦然道：“你也是他的外甥，亲外甥。”
“我没有他这个舅舅！”周飞扬从来都不会认可自己身体里流淌着先代武皇的血液，更不会承认这个谋害自己兄长的逆贼是自己的舅舅。
“可是飞扬，这就是真实，真实它不需要你的认可，”武珏语重心长道：“无论你承认与否，我们都与他血脉相连。只是古往今来，为了滔天富贵，父子相杀、手足相残也不足为怪，更何况舅甥尔！”
“实话告诉你，此次兵变的背后主使者就是我们的舅舅，那个在武朝一手遮天的郑国公郑奕。”武珏掷地有声道。
“我不信！他为何要这样做！他已经位极人臣，为何还要坑害自己的亲人！”从未接受过帝王权术教育的周飞扬无法理解其中的深意。
“立场不同，我与他只能穷图匕见。”武珏言简意赅道。
周飞扬并不想和兄长争论这个不在自己理解范畴之内的事情，他只想让自己的兄长好好地活着：“好，我们不找他！我们还可以求助其他人，满朝文武，只要有人愿意出手襄助，帮助你逃出京都，你就可以活下来，以待他日再创辉煌！”
“嗤！”武珏讽刺一笑：“连舅舅都想要废掉朕，朕又有何人可信！”
周飞扬哑然，这是他第一次面对帝王与权臣的生死较量，而代价却是这般惨痛。
“抬起头，看着我。”武珏扶住周飞扬的肩头，直视着他道：“兄长再教你最后一件事，你记住，大国从来都没有投降的资格，帝王亦如是。”
“要么生，要么死，我们别无选择。”
周飞扬止不住的心慌，他无措地拉住兄长身上的衣袍一角，带着哭腔道：“哥！你要做什么！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武珏却一把推开周飞扬，命禁军统领送他平安回府。
禁军统领领旨后果断敲晕周飞扬，护他一路离宫。
武珏看着周飞扬伏在禁军统领背上的身影，沉声道：“张公公，你也随飞扬一道离开。”
张公公张了张嘴，最终却也只是跪下给圣上磕了个头，就随禁军统领一道离去了。
这也是周飞扬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兄长。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做好事是要付出代价的，可周飞扬从来都不知道这代价竟会如此骇人，迫得他仅剩的至亲将身赴死。
在他陷入昏厥的最后一刹，他只看到自己的兄长孑然独立，双眼无神地望向天空。
他知道，自己还是失去了世间唯一对自己真心以待的亲人。
一日后，七王攻入皇宫。
一个时辰后，他们围住了承欢殿。
谁也不明白为何武帝武珏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选择了承欢殿作为自己的埋骨之地。
然而谁也不曾料到，在最后时刻，当负责保卫武帝的禁卫几要损失殆尽，只剩下死守在承欢殿宫门前的数十名干将时，武珏竟透过承欢殿的高阁，向围困大殿的无数叛军们高声道：
“吾乃武国第二十三任帝王，武珏。”
“朕幼时获封，被先帝立为太子。”
“二十一岁那年，朕以武国太子尊位，邀七国一同伐攸，大获全胜。”
“而后不慎失手，流落民间。”
“幸得一长者庇佑，得以苟且。”
“经数月，阅尽人世百态，初晓平民之忧。”
“后重返我朝，除奸臣，清朝堂，期冀再创我朝辉煌。”
“继位三载，朕尝以田税改制，意在减轻百姓负重，藏富于民，使国富民强，以待来日一统河山。”
“不想竟触动尔等之利，竟教尔上下勾连，横征暴敛，沆瀣一气，以致民怨沸腾，逆王作乱。”
“今日七王围城，百官无声，竟置帝王于险境。”
“鉴于这些事实，朕要告诉你们——”
“朕决不投降！”
“在这场历史的变革中，”
“朕将用朕的性命来回报我武国百姓的忠诚！”
“在这里，朕要告诉他们：”
“朕相信朕在四千万武国百姓心中种下的名为‘为民’的种子，”
“它们必将永不枯萎！”
“是的，你们有力量，你们可以用暴力令我们一时屈服。”
“但历史前进的步伐绝不会因你们的暴力与恶行而永远停滞不前！”
“历史是属于人民的！”
“是人民创造历史！”
“终有一日，你们会看到，”
“历史的变革会重新开启，”
“大历海域无数的百姓将会众志成城，共建一个美好兴盛的国度！”
“这是我最后的话语，”
“我相信，我不会白白死去。”
“武国万岁！人民万岁！”
语毕，武珏最后一次整理好自己身上穿戴整齐的龙袍帝冠，而后一把推翻身侧的烛台，任饕餮的火苗转瞬间吞噬整座殿堂。
原来，这里早已被他浇满了火油。
这才是武珏，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
承欢殿内，火焰烧的通红，而殿外的紫藤花依旧那样的通透明净，一如他们初见的样子。
最后一刻方才绕过重围赶来的禁卫军统领见状二话不说，登时拔刀自刎。
在他身后牢牢驻守着殿门的一众禁卫干将紧随其后，纷纷刎颈自戕，为主殉葬。
这场改变了武国历史格局的七万之乱最终以郑国公郑奕打着‘为武帝报仇’的旗号，率兵成功讨伐七王、拥立福王登基称帝而告终。
三日后，武国京都盛京重回平静。
世人仿佛忘了他们刚刚失去了他们的国主一般，照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而那些重新拥立新君登位的肱股之臣，二话不说便废弃了前任武帝的田税改革政令，内阁甚至不曾将这一决策转告新帝，便由郑奕全权作主，在这一奏疏上盖章签字。
现如今，朝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新上任的武皇纯粹是一摆设。
郑国公想让他今晚住西宫，那皇帝小儿就别想住北宫！
这才是他们想要的生活！
至于三日前自焚而亡的废帝，谁让他那么想不开，非要玩什么为民做主！
如今可好，连自己的小命都玩没了！呸！活该！叫你敢损害我们的利益！
朝内歌舞升平，朝外其乐融融。
仿佛过往三个月的农民起义、藩王作乱都是一场幻梦。
鲜有人知，在武帝武珏殇逝的同一日，在那片如血的残阳下，有一衣衫褴褛的乞丐就着昏沉的暮色，用讨饭的钱买了酒，然后放声高歌，走到百川桥下，在桥边题诗道：
[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纲常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
而后投水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