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季孞夫的谋划
人间五月天，浅夏胜春烟。
青湖边的清寒渐渐褪去，暖日微风，给游人平添了一件罩衣。藏在闺中蛰伏了一整个寒春的病恹恹的小姐们，赶上春光的尾声，游湖泛舟，手捧一折几首诗的小册子，时而低头轻吟，时而望向巍峨耸立的昭日楼，怅然若失。
绿道上，眼上蒙着黑布的孩子们不再行乞，他们面前摆着花束、剪纸和不少精美的女红，卖给往来的行人，每收到一枚铜板，都要开心的摸索到几位女子面前，笑嘻嘻的换一枚糖丸。
这些女子有人刺绣，有人剪纸，也有人拾掇花草，脸上道道浅浅的疤痕恢复的很快，一点儿也不影响温婉的气息。草地上还有一名女子，“绝世而独立”，她手拿画笔，替游人与青湖合影。身边摆着一幅半人高的水墨画，画上一会，她就要看上两眼，画里是一名英俊的公子，角落里轻轻勾勒一个俞字，手持长剑，出尘脱俗。好些个游人想高价讨去，都被女子婉拒了。
远处，一名干瘦的车夫拉着游人，在青湖石门处停下，不小心落了荷包，车夫眼尖，唤住客人，将荷包双手奉上。客人面露喜意，掏出一粒碎银，车夫说什么也不要。
车夫擦了把汗喝口水，靠着石门。昭日楼诗舞会早已结束，门头上镌刻着新的绝句，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车夫念了一遍，摇头失笑。走进石门，对一名盲童喊到：
“小白，过来吃饭啦！”
“大哥，我和姐姐们一起吃！你去忙吧！”
小白又卖出一顶风车，握着铜板，朝白绍挥拳。
“臭小子！”
白绍满脸嫉妒，新接上一位客人，朝远处驶去。路上又碰见了游行的士子，石门上的那首诗就是他们刻上去的。停车稍稍避让，听客人说过，他们大多是欧氏子弟，游行持续了好久，据说是因为一名俞姓公子。前些日子，昭日楼发生了一些大事，先是有天外陨石划过昭日楼，青湖泛起波涛，嗡鸣声震耳发聩，也正是那一日，宁王世子朱四郎遇刺，行凶的就是那名俞公子。
反正官方是这么说的。
白绍看来，俞公子真是吃饱了撑得，不要命呐！？
哪像我，有活干，有银子赚，小白身子也渐渐好了，每天还有那么多小娘子解解眼馋，才舍不得这美滋滋的小日子。嘿嘿，多亏小白暗中相助，最近阿萍对我态度好多了，赶紧存点银子做彩礼。
昭日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寻常老百姓哪里知道？一会儿说俞公子是叛党，一会儿又说世子掳掠姑娘，草菅人命。
反正都不是啥好人。
不过在心底，白绍还是偏向俞公子的，其一，那几首诗写的确实不错，迎来送往的客人，时不时就念叨几首，咱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听上去像模像样，特别是那句什么…眼睛长在屁股上！好诗，好诗！
其二嘛，当然是因为阿萍喜欢俞公子！
多少有点儿妇唱夫随的意思。
哎，再过一段日子，俞公子就要问斩了。白绍沉下脸，到时阿萍一定会难过的，得想想办法，让她开心开心。
“停车吧。”车中女子戴着帷帽，声音温柔。
白绍有些不好意思，一时想得出神，马车驶过了目的地。女子没有多说什么，递给白绍半钱银子，下车朝青州刺史衙门走去。
隔着帷帽，白绍也感觉到了女子不同寻常的仙气，尤其那婀娜的身姿，遐想连连，但很快甩了甩脑袋，哪有咱家阿萍好？不禁揣摩着，这样一个姑娘，去刺史衙门作甚？
李元渊升任青州长史已有半个多月，自然迁到了州治办公，帷帽女子走进刺史衙门，今儿她以李云素的身份第一次过来，并且将以李云素的身份探视俞明欢。
想到俞明欢，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朱四郎被废后，俞明欢先是被青云卫带走，季孞夫将案情隐去妖物的部分，简单呈报。顺便传递了一丢丢玄青子劈山的内容，玄青子说的话，也原封不动的报了上去——
“侄儿的心意，就是道爷我的心意！”
此话一出，不出所料，宁王和朝廷踢起了皮球。
整个过程中，宁王一言不发，丝毫不护短。看这个意思，是想丢给朝廷处理。朝廷这边，温福年充当和事佬，决策都交由李元渊来定。
兵家传人李元渊认为，大伙儿这么默契的逼玄青子露了一手，整个过程中，朝廷、宁王、青云卫，就没一个光彩的。此时比的就是养气功夫，切不可操之过急，容易惹道尊反感。
目前的情况是：道尊明牌气运，力保俞明欢。朝廷和宁王相互算计，不敢轻举妄动，无论怎么处理后事，深怕一不小心中了对方的陷阱。只好耐住性子，细细谋划拉拢俞明欢的方案。
唯独通过问心俞明欢而了解玄青子道心的青云卫或成最大赢家——
玄青子道心无私，呵，昭志也是为俞明欢好，不会计较。如今玄青子露了一手，俞明欢代表玄青子，成了香饽饽，所以当务之急，先将俞明欢纳入麾下！
可怎么才能在宁王和李元渊眼皮子底下抢人呢……
这段日子，俞明欢像颗皮球，先是在昭日楼大狱，又被踢到太守衙门，如今辗转到了刺史衙门。期间季孞夫一直在思考。
皇天不负有心人，季孞夫茶不思饭不想，饿到灵光一闪，有了！青云卫办案，不需要衙门过问，直接给俞明欢判了个死刑，一个月后问斩。这下大家都懵了，谁都知道，俞明欢不可能真的斩。季孞夫一套王八拳打的宁王和李元渊措手不及，一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静观其变。
师父的决定有多少深意不知道，他只是说，俞明欢拔出问心剑，剑心太锐，借此磨一磨他的心志。
因为担心宁王报复，师父还特意为俞明欢安排了一个保镖，这个人当然就是云娘了。想不到在李府同住一个屋檐，进了班房，还能同享一片天井。什么担心宁王报复，李云素压根不信。但具体原由，她也不知道。
毕竟无论师父还是她爹，都没跟她说过俞明欢卦象之事。
不过，李云素也不抗拒。
短短半个多月，俞明欢被磨得没了脾气，日渐消沉。特别在得知自己将被问斩以后，好些天睡不着觉，顶着疲惫的双眼，对云娘说：
“我想见个人。”
“谁？”
“李云素。”
云娘心底非常感动，人之将死，至少是俞明欢认为的人之将死，他的愿望是见见自己。
今日换上漂亮的衣裳，那就小小的满足一下他吧。
出门时，长靖悄悄塞了一盒桂花糕给她。窦氏虽然厌恶这个侄子，但也大致了解昭日楼发生的事，这些日子，偷偷织了一件上好材质的毛毯，牢狱太潮，垫上这个，对身子好。
李云素先去了趟青湖，昭日楼的诗打动着无数人，白绍兄弟俩过上了安稳日子，盲童们有人照料，被她救下的女子有了营生，跳下昭日楼的舞女被师父救下，每日都牵挂着俞公子。
她想把这些告诉俞明欢：你做的一切，都让这个世间发生了小小的美好的改变。希望他能够振作起来。这很重要，因为李云素觉得，俞明欢已经有些精神不正常了。
闫明御剑而来的时候，俞明欢坚定的相信自己不会有事。而之后，他被扔进了大牢，闫大哥再也没有出现，这才后怕起来。
连青云卫都摆不平吗？
他斩了王爷世子一条腿，还让世子绝了后。越是细想，越觉得没有幸存的可能。
可是为什么一直不杀我呢？
难道我还有什么卵用？
当初他从大牢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腰子，防范意识极强。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世子缺的地方要拿我的去找补？一条腿倒可以忍忍，可是那玩意不能忍啊！
就算这个世界医术没有那么高明，朱四郎这回彻底完蛋了，会不会报复我，让我也完蛋？
前面好些天，俞明欢睡觉都把手插在裆里，非常遭云娘嫌弃。
这位云娘也是个奇人，包裹的严严实实，天天穿同一件衣服，和我那没过门的老婆一个德行。
俞明欢始终不明白她的目的，他所在的整片牢房都空无一人，一开始还对云娘有些提防，后来相安无事，一连好些天过去，实在闷得慌，便向云娘倾诉起来。把昭日楼的故事重头讲一遍，其中添加了不少艺术成分，特别是说到昭日楼第七楼，十七名被害女子高呼公子，决定以身相许的时候，云娘无动于衷，几乎不说话，最多冷笑几声。这下激起了俞明欢的好胜心，开始讲前世的故事。
参考乔布斯传，讲述自己如何从一个辍学穷小子到发家致富的全过程。
又发表了一下对人类科技与命运的看法，最后浅谈了一段世界杯的赛程。
阿根廷必胜！
李云素正是在这个时候，发觉他精神好像出了点问题。
直到得知自己一个月后问斩，俞明欢突然变得安静了。不再谈及过往，眉目中藏着浓浓的心事，时而默默流泪，时而淡淡苦笑。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
梦里，他梦见三叔，梦见来世要为他做牛做马的女子，常常惊醒，何时连揭露真相，也成了一种恩情？便望着天井，一语不发。
这个世界糟透了。
过了很多天，俞明欢重新开口：
“云娘，其实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嗯……”
“我来自地球，上面的人和你们一样，长得一模一样。”
“那个世界不够好，我也很怀念它。”
“特别是，当我看到小白，看到舞女，看到舞剧里饥寒的人们，看到天灾人祸，看到十几个赤身裸体的女子。”
“在我的世界，人人平等，哪怕穷苦一点，但没有人能剥夺他们的人格与自由！没人能剥夺他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而这个世界，我第一次感觉到公平遥不可及，公道只是一种奢求。”
“我很失望，我无能为力。”
“但是，云娘，偷偷告诉你……”
“其实我觉得自己没有错。”
“哪怕再遇到朱四郎千百次。”
“我也会，杀他千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