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千百个心眼子
正午时分,三叔从衙门出来,匆匆往李府赶去。
他穿着一身青衣,像书童服,更像道袍。总之并不多见。三叔多年来都是这般打扮,因为他有五套一模一样的衣裳。
一路上,三叔表情变化十分精彩。先是怒气勃勃,继而大义凛然,直到远远看见李府的门楣,气色委顿下来,一副老实巴交的大叔模样,步伐有些拘谨,半眯着眼,人畜无害的朝门房讪讪行了一礼。
“麻烦先生通禀一声。”
老门房眼珠子贼溜溜一转,少夫人早有安排,若此人回来了,不必刁难。
冷哼一声,朝中堂小跑过去。
堂中,一位约莫四十有五的中年男子正襟危坐,国字脸,容貌甚伟,却一脸怒容。昨夜还一起喝酒的漂亮婶婶正伏在男子膝前,吹弹可破的粉嫩脸颊上,此时如少女般梨花带雨。
身后四个丫鬟眼观鼻、鼻观心,手上托着洗漱物具,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
中年男子刚刚回府,今日一早,忙了整宿的他便在衙门里得知了这件荒唐事,赶紧处理完手头剩下的公务,先三叔小半个时辰回了府。
婶婶哭诉道:“老爷!全是我拿的主意,老爷任打任骂,妾身妾身知错了。”
男子眼角轻轻抽搐,婶婶指着几个丫鬟:
“你们愣着作甚?还不端二小姐房里去?”
丫鬟们怯生生不敢说话。
漂亮婶婶对男子解释道:“昨夜二小姐受惊,一夜未眠……”
二小姐,一夜未眠?
“呵,这么说来,是靖儿的主意?”
婶婶连连擦泪,支支吾吾说:“长靖长靖可不知情啊!”
不知情?那你提她作甚?
长靖是家主李元渊的小女儿,二八年华,古灵精怪。李元渊只有两个女儿,都非膝下美妇窦氏所育,李元渊也没有继续生育的打算。
“一母同胞,云素更大方得体些…”
李元渊感慨道。他心里儿门清,长靖虽然鬼点子多,全靠窦氏“助纣为虐”。瞥了眼面前的丫鬟,哎,窦氏性子急,撇责任太快……
至于云素,哼!婚书嫁得是长女,她当然也是知情的。这番话看似在表扬云素,实则是说,为父知道你也参与了。
如今家里三个女人一台戏,昨夜的闹剧,各有角色,各怀心思。
李元渊揉了揉眉心,重重拍了声桌子,敲打道:“嫁就嫁云素,长靖瞎操个什么心?”
窦氏唯唯诺诺:“老爷,都是妾身的错,您莫要错怪长靖啊!”
中堂后面,卷帘轻轻拂动,双十年华的少女白衣胜雪,容貌清冷,不似人间俗物。听见父亲的话,眉目间升起一朵柔云,平添了一分愁意。旁边矮她一个头,相比之下肤色略黑的女孩,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炯炯有神的看着姐姐,小声嬉笑道:“姐姐,父亲在教训你呢!”
李云素瞥了眼长靖,轻呵道:“你还笑,被姨娘卖了都不知道!”
“姨娘也是好意,她想给我们添个弟弟嘛!”
噗嗤一声,李云素捂住嘴巴,纤细的手指刮了刮妹妹的鼻子。
中堂里,李元渊自然感受到了身后的动静,咳了一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对丫鬟说道:
“都下去吧!”
卷帘后面,姐妹俩相视一笑,朝父亲的背影做了个福,往后院走去。
“姐姐,我们好像让爹爹为难了?”
李云素淡淡一笑:
“长靖,你爹昨日不回府,是怕我们为难。”
李长靖吐出小舌头:“爹爹真坏!”
中堂里,门房老黄小跑进来,朝老爷鞠了个躬,谄媚望向少夫人。
“老爷,夫人,那厮回来了!”
这声夫人让侧座上的婶婶很受用,余光悄悄打量老爷一眼,见老爷神色如常,不由自主的挺起了傲人的胸脯,侧身转向老爷,又像询问,又像在回老黄的话——
“带他进来吧。”
李元渊面无表情,老黄懵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随即李元渊像回过了神,斥道:
“愣着作甚?没听见少夫人的话?!”
“是是”
老黄满脸懊悔,退了出去。
随即,李元渊温情的望向脸上已有些挂不住的窦氏,说:“夫人,外人来了,要注意仪容。”
一巴掌接一颗蜜糖,窦氏知道,老爷是在提醒她,两人之间,她可以是夫人。但对于这座宅子或在外人眼里,她要牢记少夫人的身份。
“妾身知道了。”
“家里两个孩子,让为夫操心透了,夫人,你应该替我分忧啊。”
李元渊喝了口茶,面色平静。
窦氏暗沉着脸,老爷的意思是说,两个孩子你都管教不好,就别想着生了。
哎,昨夜那场闹剧,终究是自己背下了锅。
“母女三人”的博弈,窦氏心底默默复盘,她输在一个“急”字。哪怕是长靖出的主意,云素安排的丫鬟,她也不能刻意让老爷知道。
可是,我能不急吗!?老爷已经快五十了!
窦氏心中哀叹。看着她变幻的神色,李老爷突然觉得,夫人挺可爱的。
“夫人,熬了一宿,你先去歇着吧。”
窦氏红唇轻咬,说:“妾身惹下的祸,妾身熬得住。”
李元渊摇摇头说:“是福不是祸。”
窦氏大惊:“老爷,莫非你要”
她立即跪在地上,满是惶恐,一时口无遮拦:
“俞氏是些什么人,老爷你最清楚啊!”
窦氏一片好意,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老爷独自接见了那厮,影响将很大!
李元渊轻轻摆手,窦氏只好起身做福。
中堂内只剩李元渊一人。
三叔推门而入,老黄带上门。两人相视一眼,忽然,李元渊起身作揖,走到三叔身边,笑道:“十几年不见,玄青子风采依旧。”
三叔愣了愣神,显然很久没有听到玄青子这个称呼,更没想到,从李元渊嘴里喊出来。一脸和蔼的打趣道:“风采没有,衣服倒是旧了。”
李元渊哈哈大笑,拉着三叔上坐,又好生看了看他。
“我原以为,玄青子长生有术,永远不会老。”
“我也原以为,李元渊高风亮节,永远不会变。”
李元渊乐道:“当初我和俞大家辩论经纬,可是你玄青子一再劝我和光同尘的哦!”
三叔冷哼一声,带着怒意说:“你和俞大家辩论,听我一个书伴的话作甚?再说了,和光同尘是保你的命,如今却用来堵我的嘴?”
李元渊摸摸下巴,稍稍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玄青子,若说此事都是贱内所为,我丝毫不知情,你信不信?!”
“我信你个鬼!俞大家早就说过,你小子心肠子坏得很!”
“俞大家真这么说?”
“若不这般说,你有命活到今天?”
李元渊短暂沉默,嗅嗅鼻子,撇开话题。
“还是小道士可爱,老了就臭了!”
“你骂谁臭道士呢!?”
李元渊嘿嘿一笑。三叔却有些失落道:
“神篆都没了,哪还有什么道士”
李元渊摇摇头说:“至少道心尚在。”
三叔不以为然:“进屋时,我刻意放出道心,让你相形见绌,总比骂你一顿轻松。若你不见道心,已非当初的李元渊,我也只会喊声李老爷,交回婚书,求你放过明欢。”
李元渊嘶了一声,问:“俞明欢难道是俞大家的后人?”
“当然不是!俞大家与二十六义士死谏之后,我心灰意冷离开京兆府,路过江心郡捡个孩子罢了。”
“难怪他能长这么大可为何,你要给孩子取姓俞?”
“恶心宫里那人罢了,能奈我何?动我一根毛试试?”
李元渊面容一滞,说道:“真人,您以前可不这般说话”
三叔叫嚣道:“呸!道爷以前才没这般窝囊,谁惹道爷,一符篆轰死他丫!”
三叔胸口起起伏伏,怒视李元渊,后者一旁赔笑道:“真人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三叔翻个白眼,不客气道:“既然你能见我道心,勉强算是自己人,给我说道说道,你演的是哪出?”
“呃真人从江心郡启程的时候,至少被三双眼睛盯上了。”
“我知道,江心郡太守吴晓仁、青城郡太守王传阳、青州刺史温福年。”
李元渊点点头,补充道:“江心郡太守我并未放在心上,还有一人是宁王爷!”
“宁王爷?他也搅和进来了?天下这十几年倒是越来越有趣了。”三叔从胸口摸出婚书,皱起眉头:“这么说来,我此行给你惹了不少麻烦?”
李元渊摆摆手:
“我与俞大家有旧,这么多年该刨得刨,已非什么隐秘,况且俞大家一心捐国,也算保护了我。宫里那位清楚,人一旦不在了,再追究就没了意义。我能走到今日,非纯粹投机钻营的草包。真人不必担忧,我还有些用处。”
三叔眉目释然:“你如此说,我便放心,即便放不下心,也帮不了你。但以你的能力,屈居郡丞,实在屈才。”
李元渊神秘一笑:“所以啊,能不能上任青州长史,就看这回的态度了!”
三叔狠狠剜了李元渊一眼。
“果然,俞大家没看错人!你丫心肠坏得很!自己使得坏,全栽在媳妇身上。”
李元渊默默不语,想着两个可爱女儿和倒霉催的夫人窦氏,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