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夏藕
在知道襄庆帝来到大理寺的一瞬间，明霜序就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他是为自己而来的。
不是明霜序自作多情，而是身为皇帝要召大理寺少卿是多么一件容易的事情，怎么就会御驾亲临大理寺。
是直接承认还是虚与委蛇，明霜序脑海中瞬间过了无数种可能性。
但即便这是她第一次面圣，也知道直视帝王龙颜是大不敬之事，若是帝王恼怒，脑袋搬家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她不能冒这样的险。
明霜序走出骆天杭背后，毫不犹豫地面对襄庆帝双膝跪地：“民妇如今只是奉阳卢家的次媳，明霜序。”
他在打量她。
明霜序即便不抬头，也能清楚的感知到，这个刚过垂髫年纪就登上皇位坐上龙椅的少年，在毫不吝啬的用最锐利的目光，想将她外皮剥去，瞧一瞧她说这话，是否真心。
他在大奕王朝的至高宝位上，用这样的目光，审视阶下无数的高官贵胄勾心斗角十几年，自己心里若是不是全然地真诚，只怕是会被瞬间察觉。
此时的明霜序，没有方才额头触地时半分的惶恐和不安，她面上平淡如水，坦然的接受着来自高位者的审视。
襄庆帝似乎对这样的反应很是满意，良久的沉默后，冁然而笑：“明娘子何言如此，你的心意与大观，朕已然知晓了。快，快起来。”
骆天杭伸手将明霜序扶起来，明霜序抱拳道：“圣上谬赞了。”
“明娘子。”襄庆帝站起身来，绕过小几，走到明霜序身前。
明霜序这才发现，这位少年天子身上的帝王之气，要比她想象的还要足。
“朕替父皇，对景家的一切，对你致歉。”襄庆帝竟是向着明霜序深深一礼。
这倒是出乎明霜序的意料之外。
年纪轻轻的少年天子因为与他无关的错误，向如今只是一个平民的她赔礼致歉。
只是即便他的歉意再真诚，没有任何杂质，她的父亲、母亲、兄长，景氏上下的几十口人，到底没了性命
襄庆帝的致歉礼似乎行了很久，似乎也不过是刚刚躬身。
明霜序只觉得双腿沉重，如同绑了千万斤的石头一样动弹不得。
但她不得不强压着自己向下，去换襄庆帝的这一礼：“圣上……无须如此。”
襄庆帝背已挺直，而明霜序还在继续：“景氏一族，世代忠良，愿天下安定，国泰民安。无论今日景氏一族有没有得以平反，景氏后人绝不会成为搅浑这一湖池水的黑手。”
“明娘子言重了。”襄庆帝扶起明霜序：“朕的母妃在难产时死亡，现在算算也是年少失怙。朕……朕自知你的悲痛朕并不能做到感同身受，只是希望，你能多少好受一些。”
“圣上亲临大理寺，还能同民妇说这样的话，已是民妇莫大的荣幸了。”明霜序脸上瞧不出悲喜。
襄庆帝点点头，回到了小几后原先坐着的地方：“听说明娘子做得一手好菜，正好朕今日赶上了，可否让朕尝尝明娘子的手艺？”
自己的手艺都传到宫里去了？
明霜序偏头与骆天杭对视一眼，骆天杭很自然就拿起地上的食盒放在小几上。
食盒原本就是双层的，虽然如今夏日，明霜序并没有往里面夹层中的水囊里灌上热水，毛豆排骨也还是温热的。
襄庆帝瞧见那三只炊饼，语气中重新添了戏谑：“明娘子，这是猜到朕要来啊。”
这时若是再像方才一样恭敬客套，倒是会失了兴致，明霜序瞧着骆天杭并不熟稔的给襄庆帝布菜，道：“骆少卿向来饭量大，一顿晚膳吃两只炊饼并不是难事。”
襄庆帝瞧着手中的炊饼，顿时咬也不是放也不是。
骆天杭瞧着襄庆帝为难的样子，手在小几下偷偷的捏了一下明霜序的手。
明霜序吃瘪，却笑的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圣上不用人试菜验毒么？”
襄庆帝玩笑的白了明霜序一眼，还没来的及说什么，屋中凭空就多出了一人：“圣上，还是回宫用膳吧。”
即便是瞧多了玄乙的神出鬼没，明霜序也依旧没有习惯有人能凭空出现，直捂着心口缓气。
襄庆帝最终是放下了手中的炊饼和筷子，起身往屋外走。
明霜序与骆天杭跟在后面送，还没走出公廨时，襄庆帝忽然折身回来问明霜序：“朕听骆爱卿讲，你想要银子？”
他真的讲了？
那日她只是当玩笑一般提的。
可即便是如此，这意外之财依旧让明霜序脸上的喜出望外完全不能控制，看的襄庆帝一乐：“景卿之前在京时有座院子，如今倒是没有主人，朕赏你了。”
什么嘛。明霜序气忿。
那院子骆天杭远远的给她指过，本就与她算是毫无干系的地方，说好了要银子的，给个院子算怎么回事儿。
一瞬间明霜序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倒是将襄庆帝逗得乐得不轻：“还有云州的那座宅子，朕一同赐给你。”
襄庆帝回宫了。
明霜序与骆天杭坐在小几旁吃已经只是温热的毛豆排骨。
“抱歉，我不知道今日圣上会来，没有提前给你打招呼。”
明霜序自然是不会在乎这个的。
炊饼微微凉，肉也微微凉。
明霜序用筷子扒着，将排骨中的骨头脱出来。
排骨炖了许久，肉的缝隙当中早就被汤汁填满，无需锋利的刀刃，用筷子贴着骨头轻轻一划就能将骨头完整的取出。
原本完整的炊饼被明霜序一分为二却不断开，在一边铺了一层毛豆，上面又铺了一层已经脱骨的排骨肉，另一半的炊饼合上，一个完整的炊饼就被明霜序递到了骆天杭眼前。
骆天杭瞧明霜序摆布的认真，本并没有觉得这个炊饼会到自己眼前，便也拿了一个炊饼就着菜吃。
现下一只炊饼还没有吃完，便又有一个“肚子”里鼓鼓囊囊的炊饼递到自己面前，骆天杭瞧向明霜序，眼里满是柔情：“你吃吧。”
明霜序摇摇头，将那只炊饼拿的离骆天杭更近了一点。
这下算是没办法了，骆天杭就着明霜序的手大大的咬了一口那夹着毛豆和排骨的炊饼，一瞬间炊饼的咸香，排骨肉的软烂和毛豆的粉糯顿时同时充盈了整个口腔。
果然还得是会做的人最会吃。
骆天杭还没来得及夸上一句，就听明霜序半是自言，半是疑问的开口：“你说，就算是圣上赏的宅子，也是能卖的吧？”
这小财迷居然想卖圣上的恩赐之物？
骆天杭将嘴中的食物咽下，扮作乖巧的摇头：“不知道，圣上也没有给我们家赏过宅子。”
这便是话里留了口风，听的明霜序面上就是一喜，只是还没来及开口再说些什么，就听骆天杭道：
“但其他的赏赐之物，卖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这个说话大喘气的。
明霜序脸一下子就耷拉下来，看的骆天杭更是觉得可爱：“接天家的赏赐，哪有向你这样还挑肥拣瘦的？”
“我是觉得……”明霜序瘪了瘪嘴，压低自己声音，还往骆天杭那个方向靠了靠。
她是心里不痛快，但也没有傻到大剌剌就要说天家坏话的地步：“圣上不太会算账，我若要银子，定然是不会要能一口气买的了两座宅子的银子。本来就给一点点就行，如今……难道不是给的多了么？”
骆天杭失笑，人家都是觉得天家的赏赐怠慢了自己，这个说天家给多了的倒是头一个。
“圣上，自有圣上的道理。”
明霜序自公廨要回后厨的时候，天上的雨竟然短暂的停了一阵。
只是空中还是乌压压的一片黑云，藏得是星星也瞧不见踪迹，月亮也看不见半分的光影。
庭院中还有积水，明霜序还是得提着裙子点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过。
路过在门口拜访地水缸时，明霜序顿了一顿，思索着早就想吃地鱼肉或是莲藕，要不要趁着这短暂无雨的光景拿进屋内。
缸中的鱼儿静静的浮着，似乎被透明的腊封在那里动弹不得。
明霜序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拽了几个较大的莲藕进了屋。
游鱼毕竟娇贵，换到小盆中放到明日再杀，指不定会不会翻肚皮，会不会跳出那低矮的盆边寻一方自由的天地。
还是莲藕乖巧，瞧着虽然有八百个心眼子，但没人动就只会乖乖的呆在那里，等着自己成为佳肴。
梁庄趁着龙王休息的这一小会儿，紧赶慢赶的跑回来大理寺，不去别处，直奔骆天杭的公廨。
这一路跑的，是屋檐上落得雨滴也没避，地上巧不清楚得雨坑也没躲，浑身是湿漉漉的，仿佛就是从雨中跑来的一般。
“大人，大人……”梁庄连抓带比划的向骆天杭表达自己刚知道的消息，但只可惜骆天杭一个字也没有看懂，只是给他递上了一杯茶水润嗓子。
这一杯水入喉，果真的是舒服多了，梁庄喘了几口粗气，这才站直身子，重新看向骆天杭：
“大人，京外闹山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