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云州景氏
这一顿饭,众人吃的酣畅淋漓。
骆天杭和梁庄自然是在的。
秦主事得了小音的络子,又瞧着吴峰只怕是会不日高升,半推半就的应了小音在大理寺的差事,自然也是被明霜序请来了。
又是因为小音拜师,吴峰当然不能缺席。
小音将第一碗红焖羊排盛给了明霜序,第二碗就盛给了吴峰。
明霜序故意没有动筷,等着看吴峰的反应。
吴峰一口羊肉进嘴,将将就要老泪纵横:“这……这是你做的?”
小音摇摇头:“自然是师父的手艺。”
吴峰一口的羊肉,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明霜序笑着从自己的碗里夹出一块萝卜举给吴峰瞧:“这萝卜倒是小音切的,工工整整,做菜正好。”
吴峰这一口羊肉才算进了肚,再三恳切明霜序好好照顾小音。
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便是明霜序百日里对吴峰有诸多埋怨,此时此刻,到底还是在吴峰的真情实意下软了心肠。
吴峰带来一坛陈酿,他明日休沐,无所顾忌,同秦拓两个喝的天昏地暗、称兄道弟,最后在小音的搀扶下摇摇晃晃的回了家。
众人散尽。
屋内残局有梁庄收拾,明霜序站在屋外抬头瞧月亮。
骆天杭门口的那一棵银杏树,在前几日的大风日子里被吹掉了许多叶子,如今看着,便只剩光秃秃的枝桠,硬顶着那一球浑圆的月亮。
肩上一沉,明霜序偏头看去,是骆天杭给她披上了一件厚厚的大氅。
那大氅比明霜序在小胡娘子店里见到的最贵的大氅还要好。通体都是墨黑色的,但明霜序眼尖,瞧见肩头的地方,有隐隐的暗纹。如此想来,只怕其他地方仔细瞧去,也是有一样的暗纹。大氅有灰色的绒毛拢着边,明霜序用脸颊蹭了蹭,不知道要比她的那一件柔软多少倍。
这件大氅是骆天杭自己的,明霜序披起来长了不少,直接就搭在地上。后厨门口的地哪里会是干净的呢,明霜序双手各攥着一点,将那大氅拉离了地面。衣服是干净了,只是远远看上去她显得多少有些滑稽。
骆天杭抬头瞧天,瞧同天一样颜色的云,瞧还没有被云彩遮住的月亮。
明霜序的目光早就偏离了月亮,移到了月亮下的人身上。
月光清冷,月下人更似雪如玉,明明翩翩君子一般,却摄人心魄。
她实在算不上学富五车,能用来形容骆天杭的词汇,最贴切的不过澄澈二字。
他的坦然,他的处变不惊,他的赤子之心。
骆天杭偏头,瞧着身边被自己大氅包裹的严严实实只剩一个小脑袋露在外面的小娘子一动不动的瞧着自己,瞧的他脸上隐隐的发热,不得已将大氅上的兜帽带在明霜序头上,遮掉她目不转睛的注视。
明霜序低哼一声,对自己彻头彻尾隐藏在大氅里表示不满。
骆天杭瞧着这个已经完全瞧不见人的小人儿,最终还是将兜帽给明霜序取下了,一双明亮亮的眼睛又出现在他面前。
“大人,里面收拾好了。”梁庄从后厨出来,袖子还是挽起来,一副刚干完活儿的样子。
骆天杭点点头:“你回去吧。”
“大人……您不是在等我?”梁庄对于骆天杭不同自己一起走这件事怀有十二分的不信任。
但他也很快读懂了骆天杭脸上的表情,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梁庄一路往着廨舍而去,一件孔雀蓝的物件晃在骆天杭面前。
骆天杭脖子往后缩了缩,才瞧清那是一个打的歪歪扭扭的络子。
若不是周围没有杀气,他定是要将这络子当成是暗器一把拍走的。
明霜序读懂骆天杭眼里的心思,笑了出来。
“这……你给我的?”
明霜序点点头,将那络子放在了骆天杭伸出来的手上:“我打的第一条络子,送给你。”
第一个?
骆天杭一下子反映过来,她是穷人家的女儿,自小就要为填饱肚子发愁,怎么可能会像莲生那样,闲来无事就打络子绣花打发时间。
“我小时候也是富裕过一段时间的,只是后来家中突逢变故,便成了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明霜序笑道,却丝毫没有因为自己活的比别人少些见识而自卑:“最开始是在舅舅家的馄饨摊帮忙,后来弟弟失踪了,舅舅舅母也没心思继续支馄饨摊子了,我才闲下来,只有偶尔老主顾光临,才会由我出面做几道饭食,想来那时候的我,也不必如今的小音年长几岁。”
骆天杭心下了然。小时候富裕的日子,只怕是她跟着她母亲在云州过的,算起来,那时候没有云州之乱,无论她母亲是外室还是通房,只怕是过的日子要比在沧州好上很多。
这么想着,骆天杭的眼中就多了几丝怜悯。
突逢变故时她已经懂事,无论如何,刚开始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你说,母亲在那边瞧的月亮会是一样的圆的么?”
“会的。”
骆天杭回到公廨时一更的梆子已经敲过。
梁庄在公廨之内,倒是骆天杭没有想到的。
“大人,云州传来的密信。”一只被油蜡密封的严严实实的竹筒从梁庄的手上到了骆天杭手上。
骆天杭示意梁庄回去休息:“明日还得你带队继续往下查,早些回去睡吧。”
梁庄带上公廨的门,屋里便只剩下屹然不动的灯芯伴着骆天杭。
骆天杭将竹筒上的蜡层刮掉,取出放在竹筒之中的密信。
广华十五年……云州贵胄女眷……景氏琳琅。
大理寺官差能查到的,当年在云州数一数二的地方官员中,广华十五年出生的就只有景琳琅一人。
若这样还能算是巧合,那她所谓的母亲明瑶,是当年云州刺史夫人王韵安奶娘的女儿。
这绝不可能,再是巧合了。
怪不得,怪不得。
骆天杭对着密信苦笑。
以前不以为意的细节忽的桩桩件件都浮现在骆天杭眼前。
她的气度与风华,丝毫不输奕京名门之女,怎么可能是饭都不一定能吃饱的人家教养出来的。
她的豁达,她的淡然,她的笑面人生却藏着的冷眼相待。
原来有时候并不是错觉。
怪不得瞧见他书案上的卷宗会失了神色,让她怅然失神的并不是什么“云州军饷”,而是压在其之下的“景翌案”。
怪不得她会打听常先生。当年温阳长公主、常先生、自己母亲与她的母亲并称“奕京四美”,四人相交甚密。常先生孜然一身四海云游,更是在景翌外放至云州后常常前往,想必她与常先生,是老相识了。
怪不得她劝小音读书时的一句句出口成章,条理清晰且不假思索,这不是寻常女子能说出来的,若不是自小就读书启蒙,哪里会知道那么许多的好处。
骆天杭好容易平下的眉头又蹙了起来,他闭着眼睛,倚靠在太师椅的后背上,半晌一动不动。
屋外打更人二更梆子响起。
骆天杭猝然睁眼,将手中的密信靠近火苗,瞧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最终子虚乌有。
景翌案还没有推翻,他若是贸然相认、广而告之,她就只能是罪人之女,当年的漏网之鱼。
如此于她,于他,都没有半分好处,不如再等等,再等等。
--
“阿琅……阿琅……跑……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明霜序闷在胸中的一口恶气被悉数吐尽,从睡梦中醒来,眼睛缓缓睁开。
嘴唇干的发紧,连带着喉咙也疼,外间似乎有些凉了。
明霜序披上自己买的那一件披风,走到后厨去看,灶里的火果然是灭了。
她掀开门口的厚帘顺手抽了一根柴火,将灶烧起来,炉上放了水,明霜序等着它烧开,好兑些凉的润一润喉咙。
梦里似有火光冲天,被官差压着的母亲。一遍遍喊着,想要护她周全。
但是明霜序清楚,这都是自己的心魔罢了。
景家被抄之时,她男扮女装去邻县游玩,等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尘埃落定。
她没有瞧到一丁丁点的血腥,云州刺史府也没有付之一炬,而是静静的立在那里,似乎在等着主人的归来。
她和归家省亲的姆娘,成为唯二生还的人。
她从不信英明神武、屡战屡胜的父亲,会做出布告上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可她自三岁启蒙时就开始被母亲带着学审时度势,她明白自己的人微言轻,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形下,贸贸然的往上反告,只能是白白丢了性命。
所以,她在奉阳隐姓埋名地活着,一晃就是十年。
十年间,新帝登基,新政频出,她的确是看到了点希望,这才在送走姆娘之后来奕京闯上一闯。
云州景氏,五十九口的性命和鲜血,总该好好算一算。
灶上的水咕噜咕噜的冒泡,水汽争先恐后的喷涌而出,明霜序将灶里的柴抽了抽,把火压小。
外面,依旧是稳稳的黑夜,唯一的圆月也被浓厚的云层遮住,似乎没有一点要亮的迹象。
但她知道,天总是会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