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葱油饼
骆天杭赖在公廨里看陈年的卷宗，他手上拿的这一份，比他的年龄还要大。
他不是不想回廨宇里休息，只是脑子中没有事情时，耳边就总又响起起老子娘催婚的话来。
“你若此时不娶，等年龄再大些，人家总觉得你身有暗疾，更不愿嫁！”
骆天杭莫名的难受，仿佛被他老子娘说中了一般，真的身有暗疾。
门外有叩门声，只是这声音来源并不对，比以往梁庄的敲门声低了许多。
进来的是一张笑语盈盈的脸。
明霜序双手都被盛面的海碗占住，哪里有手来敲门。
方才那两三声响，是脚踢出来的。
“骆大人。”
明霜序自进门前就预备好将毕生能做得出来的最大的笑容挂在脸上，此刻见了正主更是不敢放松。
“大人处理公务辛苦了，小的做了碗汤面给大人垫垫肚子。”
骆天杭从喉咙里闷出一声，明霜序立马十分懂事的改了口：
“是民女，民女。“
骆天杭上下打量了明霜序身上并不合身的短褐几个来回，才将目光投向已经放置在自己面前的汤面：“你如今女子身份众人皆知，怎么不将男装换了？”
明霜序看出骆天杭已经对面前的汤面动心，十分狗腿的将原就放在他手边的筷子拿起递给骆天杭，谄媚道：
“民女自沧州奉阳而来，这一路也都是穿的男装，总归是要比女装方便些的。”
这是实话，出门在外，终究是男子身份能省去许多麻烦。
骆天杭已经接了明霜序手里的筷子，挑出一筷子面条，用嘴去迎手。
这汤面温度，自厨房端来公廨，凉的刚刚好，既不会因为面条过烫无法下口，也不因汤汁早已冰凉而带的面条全都鼓鼓囊囊的臃在一起。
面条筋道，不会像粥一样只想往喉咙里跑，入嘴后充分激发了牙齿上下咬合的乐趣，面条上牵挂的汤汁的咸香，与面条本身带着的微微的甘甜，更是令人欲罢不能，一口尚未完全走到肚子里，另一口面条就接踵而至，完全不给人休憩的空间。
明霜序见骆天杭吃的爽快，一口接着一口，知道自己这碗面条是得了骆大人心思的，故意凑近了，憨声笑道：
“大人的意思民女明白，日后在大理寺后厨干活，一定是会规规矩矩着女装的。”
骆天杭听闻，哪里会不清楚这鬼机灵的小丫头是故意在套自己的话，脸瞬间就冷了下来，生生将方才因面条洋溢出来笑容又压了回去，手中的筷子被重重的拍在碗上：
“你这面我不吃了，端走。”
明霜序却并没有显露出以往大理寺官差面对冷脸少卿时的两股战战，嬉皮笑脸的将碗又像骆天杭近处推了推：
“骆大人，浪费粮食，天打雷劈啊。”
骆天杭无奈，明明能镇住自己手下一帮不老实的臭小子和老滑头的招数，怎么到面前的这个小丫头身上就不管用了呢？
只是骆大人并不在乎吃人嘴短那一说，将剩下的半碗面条全都呼噜呼噜进胃里后，从嘴里吐出的话语并没有半分改变：“评比的结果该是如何，就是如何，不会因为你这一碗汤面就有所倾斜的。”
大理寺前庭亮起点点烛火，给本就空旷的地界多少增加了些人气。
明霜序本就没有用一碗汤面来改变评选结果的意思，这里可是公正不阿的大理寺，她只是读的书没有做过的饭多，并不意味她就是个傻的。
此时她的心思却早就飞出了这间公廨，被外面隐隐能听见的动静牵绊着，明霜序一边嘴上胡乱的应着，一边聚精会神的听着屋外的动静，回过头来问骆天杭：
“大人，您耳朵好使，听听这屋外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那是众官差跑完步，稀稀拉拉回大理寺的声音。
骆天杭刚说完，才注意道明霜序的耳朵里塞了个什么他不曾见过的东西。
莫不是……
骆大人还没来得及向明霜序证实自己的猜想，明霜序就一告辞飞奔着出了公廨，留下一个满脸疑惑的骆天杭，面对着另一个与明霜序擦肩而过也是满脸疑惑的梁庄。
“她去哪儿了？”骆天杭指着门外。
梁庄只将头伸出去看，得出了一个像是往后厨而去的结论。
“大人，您这是刚用了夜宵？”
梁庄自顾自的说着，骆天杭从来不会回答这种一眼就能得出结论的问题。
“你可曾和明娘子接触过？她的……听力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么？”骆天杭满脑子都想着明霜序插在耳朵里的那根小棍，着实让他好奇。
梁庄摇头：“我没怎么和明娘子接触过，但看起来听力……与旁人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那就是根本没注意。骆天杭在心里忿忿的下了结论。
梁庄见骆天杭蹙眉沉思，目光却并不落在卷宗上，便知道他并没有在思考公务，开口问起再压不住的好奇：
“大人，您叫明娘子住进咱们大理寺里来，可是因为后厨人选已定，就是要他了么？”
面对自小就跟在身边的自己人，骆天杭一改方才在明霜序面前的嘴硬：
“只要她背景干净，做的饭合乎大多数人的口味，本来也就只会是她。”
“什么？”梁庄低声惊呼：“明娘子是内定的？咱大理寺的评选也有黑幕了？”
骆天杭肚里有货，心情不错，难得的愿意与梁庄多说几句：“什么就黑幕了。我且问你，这三次评选，各家都做了什么？”
梁庄摆着指头细数：“明娘子做的鲜虾馄饨、芋儿鸡、鲜肉花卷和高丽菜丝，御厨弟子是海鲜粥、排骨豆角、春饼，百味楼的二当家做的是蛋丝汤圆、清蒸鱼和鲜肉包。”
骆天杭点头认可，只是梁庄并不在比试评选现场，知道了几位的菜品也是道听途说而来，并不清楚那海鲜粥里放的是巴掌大的对虾和富得流油的半蟹，那清蒸鱼看着简单，却是用人参鸡汤吊过的。
昂贵的食材，想必是花了重金的。
梁庄还是不解：“既然说是让自备食材，那用昂贵的或是用便宜的，不本就是丰俭由人么？”
“他们得到众人好评，到底是因为食材本身昂贵精美，还是自己本身功夫了得？日后进了大理寺，又哪里会有这么充足的银两供他们消耗？”
“凡伙夫，总会用与自己身份相称的食材烹饪。”
走出公廨的梁庄，瞧着许久未亮灯的后厨门前，众官差一人捧着一碗面，吃得热火朝天。
骆天杭若是知道梁庄此刻心里所想，只怕是会气得吐血。
什么与自己相称的食材，还不就是大理寺没钱了，请不起另外两位么？
明霜序起了大早，摸摸只剩下几文钱的荷包，自认是没有路费再一路回奉阳了，要是此次评选真的未中，怕是要在奕京城先找个生计才行。
清晨的奕京，开门迎客的摊子并不多，明霜序走过两条街，见到一个已经起了锅的摊子，好奇的凑过去看。
锅里的水中并没有煮着东西，一旁案板上整整齐齐码了碗，碗里放了不过指甲盖大小的小汤圆。锅旁还有一土灶，生着火，里面隐隐传出来葱油的香味。
“可是葱油饼？”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明霜序要了一碗汤圆和一只葱油饼。
这样没有门面的摊子，到底还是比饭馆要便宜，这么一顿简单的早食，只要一文钱。
葱油饼先上，摊主用油纸垫着，连包都没有包，直接就递给了明霜序。
那葱油饼是点了餐食后从土灶里直接拿出来的，明霜序接过手时，还烫的拿不住，她一边感叹摊主的定力，一边呼呼的用嘴吹，只待稍微凉了一点，就往嘴里塞。
昨日做了一晚上面条，众人吃的都开心，若不是面粉实在没有了，只怕是这帮人能一直吃到天亮去。众官差对她赞叹连连，可明霜序累坏了，不知自己怎么爬回的廨宇，连脸都没没力气洗，直接就伏在榻上会周公去了。
葱油饼油光锃亮，焦香酥脆，一口下去，面皮千层仿佛各有各的灵魂与思想，跳跃着四分五裂，有乖乖进了嘴巴里的，也有不听使唤坠入大地怀抱的，碎葱椒咸，藏匿在面皮的每一个角落，使得酥饼没有一处是寡淡的，一口下去只觉得五脏六腑才真正的苏醒过来。
明霜序将最后一口葱油饼塞进嘴里后，热腾腾的小汤圆也上了桌。
那汤面上撒着桂花，小汤圆憨吞吞的，都沉在最底下，明霜序舀起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就迫不及待的送进嘴里，用牙一咬，里面竟还藏着惊喜。
那小汤圆并不只是糯米磨成了粉搓出来的圆子，里面还包裹着内馅，就单明霜序刚尝的那一口就有黑芝麻、碎花生两种馅料的，接着喝下去，还有糖桂花、红小豆的内馅。
这一碗小汤圆叫饥肠辘辘的明霜序喝了个干净，到底是汤水太占肚子，虽感觉没有吃下去什么，这一来竟就饱了。
明霜序付了钱起身就要回大理寺，但人都走出去好多又折了回来，要了一碗汤圆和三份葱油饼。
心意贵久不贵奢，若是这两文钱就能让骆大人在回心转意的路上迈上小小的一步，岂不是占了大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