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芋儿鸡
襄庆九年，奕京，大理寺后院。
以往鲜有人踏足的大理寺后院，被没有当值的大小官差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原本一眼望去寸草不生的空地上摆了三张临时灶案。
“大理寺后厨选评，第二题，午膳，起——”
随着站在空地正中间主考官一声长喝，站在三张临时灶案后的五人同时开始了手上的活计。
明霜序独自一人站在最东边的灶案后，目光全然落在自己手中的整鸡上。外皮细嫩，透露出微微的粉色，鸡肉紧致，应当是早上刚刚杀好的鲜鸡。
手起刀落，刚才还是完整的鸡子已经被均匀的分成了几块。
明霜序瞧着身形瘦弱，个头不高，但刀刀利落，没有一刀是走空的。
“咱往那边挪挪呗，看看昨日那做海鲜粥的御厨弟子今日再做了什么好吃的？”
身边嘀咕声起，随后明霜序的余光就能瞧见两个身影往西边挪了挪。
“吴老三，我瞧你昨日吃那小哥儿的鲜虾馄饨可是一碗接着一碗，怎么今日就要看另一人了？”
那二人并未走远，只站在明霜序和隔壁灶案中间靠后的地方。
被唤作吴老三的声音又响起：“说实话，昨日那海鲜粥吃的是有些腻了，不如那馄饨得人心，但到底是对虾半蟹都往里放的硬菜，便是作为早膳是在过了些，那偶尔改善改善伙食，有何不可嘛……”
吴老三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只是这番言论十分扰乱明霜序的思绪，她将已经泡出血水的鸡块捞出放进另一只空碗里，随后就去净水里洗了手，将一直挂在脖子上的一对有成人小指关节那么大的白色小棍塞进了耳朵里。
小棍并不能很好的隔绝外界的一切声响，官差们的嘀咕也只能音量减半，但依旧是清净了不少。
明霜序吐出一口气，这才敢抬头看向四周。
乌泱泱的都是人。
这么小的大理寺，竟然塞得下这么多人。
有人将目光投向她，明霜序的目光和对方的撞个满怀，吓得她赶紧避开了目光。
耳边没有传来任何奇怪的声音，依旧只有站的近的官差的小声议论。
明霜序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带上了耳塞。
十年前的那场变故，让她只要与别人对视就能听见对方当下的心声，直到半年前才找到了这个戴耳塞的法子来阻断那些她本就不想听到的声音入耳。
灶上凉水已开，明霜序将早已切好的姜片丢了进入，又淋上一圈黄酒，水复开时将碗里的鸡块丢了进去。
“我不是不喜欢那馄饨小哥儿，只是你没听说么？他之前就是支馄饨摊的，别来了咱们大理寺一天三顿都是馄饨了，这谁顶得住啊。”
这耳塞虽然能隔绝外人心声，可实打实说出来的话，还是被明霜序听得一清二楚。
灶上的水一直滚着，明霜序的额头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她下意识想掏袖口拿帕子拭汗，摸到手腕处的窄袖才反应过来，今日自己穿的是男装！
不止今日穿男装，若是此番评选选上了，只怕日后日日都是男装。
明霜序一边将水上的浮沫撇去，一边思考自己以男身入选是否正确。
锅中的鸡肉已经彻底变了颜色，明霜序眼疾手快地将鸡肉捞出，放入凉水中浸泡，又将原先煮水的锅子端至一旁，换了炒锅上火。
因是新的地界，又是临时灶案，明霜序对着这火候并不熟悉，见锅中干燥，便用长勺舀了一点清水进锅。
那水入锅后，先是咕噜噜的冒着气泡，然后就慢慢消失不见。
这是时候到了，明霜序将手边的油倒进锅里，不时将手悬在油面上方，直到感觉对了，眼也不眨将凉水中的鸡肉捞出，在一旁只控了两三下便悉数倒入油锅里。
这一下子，锅里如同过年放鞭炮一样，劈里啪啦的就炸开了，原本围绕在周围的官差都不约而同的往后退了一步。
明霜序却没有任何避让的意思，她挥舞着长勺，不住的翻动着锅里的鸡肉，直到再没有被烫的跳脚的水珠蹦出。眯着眼睛凑近瞧瞧，鸡肉已经被炒的焦黄，鸡皮的边缘微卷，开始一点点的往外渗油。
一旁早已备好切成薄片的生姜和大葱，明霜序用刀作盛具，将生姜和大葱一股脑的全部铲起，丢入锅中，只需长勺再翻动几下，空中便顿时弥漫着诱人的香味。
只是隔壁的排骨也已经出锅，正在炒制要盖满排骨周身的浇头，放眼过去，那炊烟蹿的足有三人高，染着明霜序的灶台也全是那浇头的味道。
烟雾弥漫之下，越是看不清的，就越是诱人。
明霜序只是瞥了一眼隔壁，就继续将手边的调料下锅。
八角、香叶……
明霜序想了一想，最终还是没有将手边的干辣椒放进去。
虽说放了辣椒能增色不少，但奕京没有吃辣的习惯，别到时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香料放完，明霜序弯腰将脚边一只不起眼的小罐子拿在手心里，打开盖子用小勺挽了两勺放了进去，又将盖子紧密的压好放回到脚边。
明霜序贪婪的嗅着加过秘制酱料的鸡肉滋生出来的香味，到这儿，就成了一半了。
每一块鸡肉都被红褐色的酱料所侵染，成为那红褐色的一部分，此时便是炒锅换成砂锅的最好时机，不需时，被热水覆盖的鸡肉就将那水也全都染成红色，仿佛是自身浸出的汤汁一般。
明霜序瞧着，周边已经开始出现了小的沸泡，很快就蔓延到砂锅中央，她将砂锅盖上，任由着里面的水汽想要逃窜似的顶起锅盖。
隔壁桌的浇头已经完成，只不过是因为时间未到一直用小火煨着。
炸排骨这一道菜明霜序很熟，最忌讳的就是排骨放凉，一旦主体凉了，原先那种大口吃肉的爽快就不会再有，只剩一嘴油腻。
自己这砂锅里还需要炖上两刻，明霜序伸长脖子去瞧最西边那一案做的膳食。因着离得远，中间又隔一案的缘故，明霜序始终看不清对方到底是做什么的，点了脚尖也只能看到似乎是有一个大水盆放在旁边的。
莫不是水物？
明霜序最终作罢，坐一旁的小板凳上开始给芋儿剥皮。
芋儿生时并不好脱皮，要用边缘锋利的勺子一点一点轻轻的刮，还总是会弄的手痒。明霜序犯懒，干脆将芋儿一锅蒸熟了，反正总是要熟的不是么？
旁边吴老三嘀咕：“那百味楼的二当家做的什么？”
明霜序听闻，眼睛一亮，手中的芋头并不丢下，只用肩膀蹭着耳朵，将原来带的好好的耳塞蹭掉了。
百味楼的二当家自然就是在最西边那一案的参选人。
“好像是……鱼吧。”原先一直同吴老三说话的官差搭腔。
果然是水物。
“也不知道这场比试到底谁会入选，我瞧着反正不会是这馄饨小哥儿。”
“也是，独自一人来揭榜，连个帮手都出不出来。若和她比的是寻常人家也就算了，这另俩位一个师从前任御厨，一个出自奕京第一酒楼，花落谁家也落不到一个外地来的毛头小子身上。”
两位官差就站在明霜序身侧的后方，却丝毫没有顾虑到话中人的感受。
也是，觉得是明日不会再见的人，谁会刻意讨好呢？
明霜序只后悔刚刚自己将耳塞蹭掉了。
芋儿剥好皮，就只剩下切块一道工序了，明霜序站起身，锤了捶坐的发麻的双腿，去一旁净水处洗了手，第一时间就将挂在肩上的耳塞又戴了回去。
周遭清静的仿佛山林之间。
明霜序还没刚刚享受一刻的清净，就意识过来她的耳塞并没有这么大的功效。
下意识地抬头，明霜序瞧见所有地官差都弓着身子面朝主路。
主路上过去一位男子，明霜序只看到背影。
风尘仆仆。
那男子身影刚消失在拐角处，让明霜序颇为享受的清净就消失了。
她掂起菜刀，给芋儿切块。
“骆少卿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又是身后那吴老三的嘀咕。
“想必是案子有什么难处了”伴随着重重一声叹息：“骆少卿不是最讨厌热闹，一开始给他说有这么档子事儿的时候，不都是说要这三天直接休沐不出现的么？”
“难哦——”
随着吴老三的一声感叹，明霜序将砂锅掀盖，蒸汽伴随着热浪喷涌而出，她也不得不往后退了半步，等一切弥漫消散。
明霜序用长勺将鸡肉控在一旁，另一只手将切好的芋儿直接丢进汤汁里，再用鸡肉盖在最上面。熟了的芋儿本就极容易入味，如此一来就可大大缩减炖煮时间。
空地中间的香已经燃到了尾部，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明霜序将一小把香葱切下嫩绿的部分，隔着厚厚的布垫将砂锅离火。
青葱点缀在诱人的红油之上，直叫人食欲大开。
这一道芋儿鸡，便是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依旧是发挥的极好。
明霜序很满意，轻笑着双指交替弹了一下砂锅锅身，随机猛地抽回手，将方才碰过砂锅的地方置于耳后。
嘶……真烫啊。
明霜序无奈，自己这个因为这个小动作被烫伤了无数次，右手的这两根手指上都快留了茧子了，这毛病还是没有改过来。
“哐——”一声锣响，先前宣布比试开始的主考官大喝：“时间到——”
三位官差将三位厨师做的菜端了上去，明霜序是一道芋儿鸡，便只有一只砂锅。隔壁御厨弟子除了一道炸排骨，还有一盘酱炒豆角。最远的那位，明霜序依旧是看不清他出的菜肴，只是听身后吴老三说，做的应该是清蒸鱼。
这就奇怪了，虽说食材不定，但自第一日起就要求了有荤有素，隔壁排骨配豆角就是这个道理，怎么到他那儿就只有清蒸鱼了？
明霜序没想明白，也许是清蒸鱼配的有其他菜也未可知。
接下来就是大理寺内部的品评阶段了，按要求是不能有她们这样的“外人”在场的。
这次不用官差来请，明霜序自己就拎着自己的小坛子出了大理寺。
明日的比试是晚膳，该做些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