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早春时节，经冬的冰雪将将消融殆尽，浮云翳日，仍有些春寒料峭。
慈幼院破败的的堂屋内嘈杂混乱，叶欣妍双目紧闭躺在地上，有几个十来岁的孤儿蹲着身子围在她旁边，神色慌张，彷徨失措。
“叶姐姐，叶姐姐！你醒醒！”
叶欣妍长密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低垂的眼睑缓缓抬起，眼前的迷雾徐徐消散，视线逐渐变得清晰。
在旁侧两人的搀扶下，叶欣妍勉力坐起身，一时间只感觉天旋地转，后脑勺隐隐作痛。
海量不属于她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诸般信息在她大脑中碰撞交融，撞得她头痛欲裂。
经过一番条分缕析之后，叶欣妍了然，自己穿越了，原身和她同名同姓，是慈幼院的院长。
少顷，叶欣妍恢复灵台清明，她扶着墙站直了身子，瞥了眼面前神情错愕的陈员外——一个年过六旬、须发皆白的老人，此刻他手中正抓着一个女孩的手臂。
女孩名叫阿嫣，刚刚及笄，正是豆蔻年华，本应明媚鲜妍，此刻却哭得梨花带雨，万分无助。
“叶院长，你没事就好。周大官人已经把阿嫣卖给我做小妾了，他的卖身契可在我这儿呢！”陈员外把阿嫣的卖身契展开，趾高气扬地在叶欣妍面前晃了晃，俄而纳入袖中。
“好说好说！”叶欣妍换上一副笑脸，“陈员外，既然周大官人已经同意了，我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
周大官人名为周迟，是慈幼院背后的金主，他出钱供孤儿们吃喝，但他绝不是什么善人，等孤儿们长到一定年龄，他就会伺机把他们高价卖掉，赚取丰厚的回报。
阿嫣才刚满十五岁，长得清丽可人，被周迟卖给了眼前这个老头子做小妾。叶欣妍原身刚才就是为了阻止他带走阿嫣被老头子推了一把，头撞了墙才昏厥过去。
“算你识相。”陈员外拉着阿嫣的手臂就要往外走，“轿子已经在外边等着了，我还在外边单独给你置办了宅院，跟了我，你就等着享福吧。”
闻听此言，叶欣妍只感觉胃中一阵翻涌，几欲作呕，这老头儿一大把年纪，当阿嫣的爷爷都绰绰有余了，还想着老牛吃嫩草！
“陈员外！”叶欣妍走上前去，笑意不减，“莫急莫急。”
“你——你刚才不是说你没什么好说的？”陈员外狐疑道，怕自己的好事再生枝节。
“员外莫要担忧，”叶欣妍拍了拍陈员外的胳膊，谄笑道，“我的意思是，今天是员外大喜的日子，阿嫣这副样子过去，怕不是要扫了员外的兴？”
陈员外目光在阿嫣身上逡巡一番，只见她穿了粗布麻衣，补丁摞着补丁，发髻散乱，泪痕未干。
叶欣妍接着道：“不若我先给阿嫣梳洗打扮一番，换身新衣服，再跟员外走也不迟啊。”
陈员外犹疑片刻，想着若是带回家就能直接入洞房，岂不美哉？况且他手握阿嫣的卖身契，煮熟的鸭子，还怕她飞了不成？于是陈员外欣然接受了叶欣妍的提议。
叶欣妍拉着阿嫣的手来到里屋，让她坐在镜前。
“叶姐姐，我真的不想给他当小妾”阿嫣怃然道，晶莹的泪珠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叶欣妍轻轻拍了拍阿嫣的肩膀，朝身后瞥了一眼在小床上睡得正香的崽崽，压低声音安抚道：“放心，我不会让他把你带走的。”
叶欣妍边给阿嫣梳头，边朝门外喊了一声：“小于，打盆洗脸水进来！”
“好嘞！”小于应声，不多时，便端着半盆水进入里屋。
叶欣妍在小于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小于放下水盆，飞快地跑出去了。
“好了没啊？”过了约有一刻钟，见阿嫣还没有出来，门外的陈员外不耐烦地催促道。
“马上就好！”叶欣妍高声应着，整了整阿嫣的衣襟，而后扶她出屋。
陈员外打眼瞧见精心打扮过的阿嫣，少女面容清秀，唇红齿白，如一颗诱人的蟠桃，让他口水直流，心痒难耐，忍不住想立刻上前咬上一口。
“怎么样？”叶欣妍邀功似地笑着问。
陈员外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阿嫣，半晌才痴痴迷迷地回道：“我那五十两银子，太值了！”
叶欣妍弯起唇角，朝窗外瞟了一眼，见一衣着华贵的妇人正气势汹汹地往这边走，叶欣妍忙把阿嫣把陈员外面前推了推。
阿嫣娇羞地低了头，白皙的脸颊上泛起阵阵绯红，她双手交叠放于腰侧，半蹲着福了福身，娇声唤道：“夫君。”
陈员外听到这一声唤，心里乐开了花，色迷迷地要去牵阿嫣的手。
“好你个老不死的！”就在这时，门外的贵妇人怒气冲冲地走上前，拎起陈员外的耳朵，高声骂道：“也不看自己多大岁数了，还在外边偷吃？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陈员外年轻时一贫如洗，当时娶了这位夫人，攀上了高枝，此后靠着妻家才积累下不菲的家财，因此十分惧内，是以，尽管他想娶小妾，也只能在外单独置办房产，不敢让夫人知道。
叶欣妍深知这一点，所以刚才让人把陈员外的大夫人请过来，想来在夫人面前他也不敢放肆，娶小妾的事便只能作罢，如此一来，阿嫣就能逃过一劫。
陈员外耳朵被揪得通红，眉头拧成一个疙瘩，龇牙咧嘴地求饶。
“夫人夫人”
叶欣妍拉着阿嫣后退了几步，抱起手臂，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架势。
陈夫人把陈员外拽到院子里，叶欣妍和几个在场的孤儿也趋步跟了出来。
一顿拳打脚踢下来，陈夫人自己也累得气喘吁吁，这才松开手，插着腰，站在一旁喘着粗气。
陈员外揉了揉差点被揪下来的耳朵，苦着脸说：“夫人，你误会了！听我解释好不好？”
家庭地位一目了然。
“解释？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狗改不了吃屎！”陈夫人愤愤然骂道。
“夫人！”陈员外道，“这个女子我不是买给我自己的。”
“不是买给你自己的？难道是买给我的？”陈夫人讥诮道。
“夫人英明！正是买给你的！”陈员外道，“自从你的贴身侍女嫁人后，你身边少了个得利的人伺候，我就想着，给你买个侍女，好好□□几天，过几天你生辰的时候送给你。”
“可是我刚才听到她叫你夫君了。”陈夫人半信半疑地道。
“听错了听错了，”陈员外赶紧道，“我是在教她行礼，叫‘夫人’，并非‘夫君’。”
“果真如此？”陈夫人似乎信服了八九分。
“我对夫人一片真心，日月可鉴！”陈员外信誓旦旦地道。
叶欣妍被这信手拈来的谎话惊得目瞪口呆，简直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同时暗暗腹诽，这女人未免也太好哄了吧？
陈夫人缓步走上前，盯着阿嫣上上下下审视一番，随后挑起她的下巴，傲慢地说：“长得倒是合我眼缘，”随后转向陈员外，“卖身契可拿到手了？”
“拿到了拿到了，就在我袖中！”陈员外连声回应。
“既然如此，那就带回去吧。”陈夫人一挥手，示意阿嫣跟她走，“放在我身边，我亲自□□。”
形势陡转，叶欣妍请来的帮手一时间变成了帮凶，亦或是，陈夫人表面上给陈员外台阶下，全了他夫妇二人的面子，实际上回到家后就要翻旧账，那阿嫣岂不是羊入虎口？
叶欣妍正苦苦筹思对策，突然间，听到一声清脆的奶声奶气地唤。
“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奶娃娃站在不远处，面颊瘦削，墨色瞳仁如黑曜石一般乌亮，似乎能剪破一池秋水。
是崽崽，慈幼院中年纪最小的孤儿，叶欣妍原身在他身上花费了最多的精力照顾。
崽崽来慈幼院时才几个月大，因患有严重的心疾，生下来不久便被亲生父母遗弃在慈幼院门口。那时候是深冬三九天，叶欣妍见到崽崽时，他只裹着薄薄的一层被子，躺在地上，不哭不闹，一看见她就冲她笑，叶心妍心中一软，抱起崽崽，从此以后便把崽崽带在身边精心照料。
叶欣妍原身未曾婚嫁，她自己也是在慈幼院长大的，老院长与世长辞之后，年龄最大的她便一肩挑起了照顾兄弟姐妹们的职责，那时候，她自己也才十四岁。倏忽八年光阴一闪而逝，如今叶欣妍已经二十又二。
听到崽崽喊爹，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崽崽并不理会，径直朝陈员外蹒跚走过去。他抱着陈员外的大腿，仰着头，脸上漾起天真无邪的笑容。
“爹，你是来接我的吗？”
“你你你别乱叫！谁是你爹？”陈员外想把崽崽踢到一旁，奈何崽崽抱得太紧，怎么也挣不开。
叶欣妍不动声色，静观局势变幻。
“爹~”崽崽并不气恼，继续纯真地笑着道，“上次来看我的时候，你说下次就把我接走的。”
陈员外看夫人变了脸色，一时慌了神：“你胡说什么？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崽崽撅了撅嘴，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爹！你真的不要我了吗？我保证不告诉大夫人你说她是母大虫！”委屈得令旁人动容，边哭边拽着陈员外宽大的袍袖往脸上擦鼻涕眼泪。
陈夫人骤然变色，拎起陈员外的耳朵，破口大骂道：“你个老东西，自己龌龊不堪，在外边养个儿子，居然还说我是母大虫？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夫人啊，你误会了，我真不认识这个小孩！”陈员外边无力地解释着，边继续试图挣脱崽崽。
崽崽擦干了眼泪，接着说道：“爹，你上次说把我接走以后让我跟九姨娘住的，难道你都忘了吗？”
“什么？？？”陈夫人陡然一惊，“你居然有九个姨娘？”
“你胡说八道！明明只有四个！”陈员外被无端诬蔑，极力自证清白，刚说完便回过味儿来，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嘴。
“四个？”陈夫人眼神中似乎裹着飞刀，“你居然背着我在外边养了四个姨娘？你个没良心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陈夫人由怒转哀，毕竟这次是自己的丈夫亲口说出来的，不由得她不信。
“回去我就写休书！”陈夫人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朝门外走去。
得知陈员外在外边有四个姨娘的既定事实，陈夫人无论如何也没有力气维护他们摇摇欲坠的面子，更顾不上一旁的阿嫣了。
崽崽此时松了手，陈员外紧紧跟在夫人身后追了出去。
阿嫣见陈员外终于走了，喜极而泣。
“糟糕，”叶欣妍突然道，“卖身契还在他身上！”
叶欣妍正要追出去，只见崽崽手中拿了一个纸鸟朝她扔过来，口中还念着：“咻！”
春日暖阳都不及此时崽崽的笑脸灿烂。
纸鸟撞到叶欣妍怀里，叶欣妍将纸展开，捧在手中定睛一看，正是阿嫣那张卖身契。
肯定是刚才崽崽扯着陈员外袖子擦眼泪的时候拿出来的。
“姐姐抱！”崽崽张开双臂朝叶欣妍跑过来，半路却被阿嫣截了去，抱在怀里。
阿嫣眼睫上分明还沾着细小的晶莹的泪珠，眼眸之中却是笑意满溢。
“崽崽真棒！”阿嫣赞许道，在崽崽脸蛋上亲了一口。
崽崽淡定地抹了抹脸上的口水，一本正经地对阿嫣道：“阿嫣姐姐，你们女孩子能不能矜持一点？男人不可以乱亲的！”
“哈哈哈哈哈”笑声将慈幼院内刚才的惨淡愁云都冲得烟消云散了。
孩子们正欢乐地在院内追逐嬉闹，忽然，慈幼院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叶欣妍朝门口望去，只见门口立了一人，负手而立，面色冷沉。
孩子们立马停止追逐，神情肃然地僵立在原地，噤若寒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