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心中有鬼
风符离开赤松, 意味着白行蕴并未遵守与敛意之约,这些人悄无声息入庄,无论是何种途径, 必是有人为其大开方便之门。
叶窈脸色发青, 今日若强擒萧放刀,敛意弟子必也要折损不少,而眼前这些以武林盟马首是瞻的大小门派,在何成则死后, 皆有可能成为渔翁黄雀,只待巨木倒下,啄食其躯。
她已错失良机——或者, 根本就没有过良机。
如此情形与五年前何成逸死时一般无二,只是那时她尚有何成则可倚仗, 如今她又该期待谁来收拾局面, 她那居心叵测、吃里扒外的女儿么?
她优雅而无力地搭上叶朽递来的右臂。
风符掠下之时与水涟匆匆对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出各自身上的某些变化, 它们令两人有了比往常更深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俞中素仍不忘礼数, 抱拳道:“风堂主。”
“我若迟来一步,你就要枉送性命了, 叫什么风堂主,怎么也该唤一句救命恩人吧?”
俞中素知她撇清他与绝情宗的关系, 心中亦存几分感激:“风姑娘说得是。”
“绝情宗的事, 自当由我宗弟子处理。”风符看向叶窈, 点唇轻笑,“叶夫人既要宗主给个交代,我们也只好在敛意赖上一阵,免得一不留神, 她就给人生吞啦。”
“……”
这妮子性情风格与水涟大不相同,半点讲道理的意思也没有,言辞间对自己和萧放刀均无敬意,不知是真有倚仗才无所忌惮,还是天性便如此乖觉邪戾。
“来即是客,风姑娘携门众来此,我等焉有不招待之理?”
未等叶窈应答,一道柔和轻吟自她身后飘来。
“得意”悠悠前行,令何至幽得以与叶窈并列一行。
风符看着这面目模糊的少女,哂笑道:“招待?这意思是真把我们当客人,而非仇人?”
何至幽颔首:“庄主才殁,我与母亲代行庄主之权,料理庄内一切事务。与绝情宗结仇不是庄主本意,也非他遗志,但招待来客却是庄主再三叮嘱之事,孰轻孰重,不是很明白么?”
叶窈拧起眉头,杀萧放刀不是何成则的“遗命”,至少不是能放在明面上说的遗命。他打算自己果结她的性命,可他已意外身殒,自然该由敛意出面完成他未竟之事。
何至幽的话是对自己说的。
她要自己看清形势,一时半刻动不了萧放刀,就该把目光放在其他亟待处置之事上。譬如……
“哦?还是何姑娘知晓顾全大局。”
“何况,新春将至,比武招亲也筹备得差不离了,眼下大动干戈,未免太伤和气。”何至幽仿若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萧宗主为庄主所邀的客人,至少要待到这场盛事结束再走吧?不过,萧宗主毕竟有伤在身,若觉敛意煞气太重,不宜疗养,先行回宗也无不可。”
此言一出,众人如梦初醒。
何成则未死时,招亲招的是继承者,仍要受庄主管教钳制,他这一死,娶得何至幽者便直接成了敛意半个主人,如此一来,想要攀亲上位者恐怕更多。
只是以叶窈与何至幽的处境,比武招亲太过冒险,除非她们对获胜之人甚为自信。堪与敛意相配的门派不过那几个,她提及此事,是不希望何成则的生死影响武林盟的合作。
至于对绝情宗,她给了对方全身而退的机会,且将选择留给了萧放刀,看起来宽仁之至。
天际显出一线黛蓝,萧放刀携许垂露回到众人视线中心。
她衣上血迹半涸,脸上血污虽被许垂露擦去一些,但红痕犹在,这让她看起来并无伤者的苍白孱弱,反像一柄淬火而出的锋利长剑。
水涟与风符聚在她身侧,这才敢显出一点忧色来。
依照眼前情形,及时赶回幽篁山才是上策,待招亲结束,敛意与别派联姻已成定局,难保他们不会反口。
然而,萧放刀却道:“何二小姐盛情相邀,我等却之不恭。”
“那自然好。萧宗主有如此诚意,我们再要为难也太不识抬举。”何至幽转头扯了扯叶窈的衣角,恭敬道,“有劳母亲安置新客了。”
这千余号人的饮食起居足以令叶窈头疼许久,但只要萧放刀还在西雍,一切便还有转圜余地。
她稍敛愠色,轻点螓首:“叶朽,领他们去客舍。”
绝情宗众离开后,盼天原各派亦怀着各异心思陆续散去。
这场比武的结果绝对称不上好,光是何成则之死便可在江湖掀起滔天巨浪,但何至幽以四两拨千斤之法重拿轻放,令此事陷入另一种不可预知的诡谲。
这对母女在渐渐暗下的天色中保持着漫长的沉默。
“夫人。”
叶枯走向她在今日饱受挫伤的主人,以极低的声音交代了自己猜测与验证。
这却让叶窈发出一声无法抑止的嘶吼:“你说什么?!”
……
四人回到萧放刀的屋舍,才进屋门,却见堂中竟已坐了个伏案酣睡的人。
那人听见开门动静,一个激灵猛地醒来。
“苍梧?”许垂露愕然道,“你怎么在这里?你没有去盼天原吗?”
苍梧睡眼惺忪,疲惫道:“我没事去那找不自在作甚,打一场少说几个时辰,待我看过一轮,回来后哪儿还有力气给她收……”
萧放刀轻咳一声。
苍梧这才看见那黑漆漆的人影,不由喜道:“你竟没死!”
——当然,这喜在窥见萧放刀伤势后就锐减了。
“你、你还是去躺着罢。”她愁得揉下几根眉毛,“今日只能作简单处理,你这外伤有些重,天色太晚,油灯不够亮,容易出差池。”
“多谢。”
既有大夫,风符与水涟便待在屏风之外静静等候,过了片刻,苍梧唤人帮忙,许垂露急匆匆就赶去了。
风符皱起眉头,戳了戳水涟的胳膊:“你怎么如此迟钝?许垂露不通医术,能帮什么忙?”
水涟面色一黑:“我不能去。”
“怎么?”
水涟还不知如何解释两人关系,随口敷衍道:“我的伤还没好全,虚弱得很,去了也无用。”
风符眯眼道:“这么娇弱啊,我是看你今日连一个小小护卫都打不过,狼狈成这样,伤在哪儿了,让我看看!”
水涟侧身欲躲,却被对方轻巧抓住了手腕。
这么一探,风符目光骤锐:“你——谁干的?!”
水涟垂目苦笑:“咎由自取,与人无关。”
“你还想瞒我?想也知道无非是武林盟那群狗腿子,哼,快说那人是谁?”
“已经死了。”
风符一愣:“何成则?”
“嗯。”
风符冷笑一声,起身往屋外走去。
水涟赶忙阻止:“你要去哪里?”
“去盼天原找到那狗贼的尸体挫骨扬灰!”
水涟心中叫苦不迭,却听牙床处传来一声微沉的喝令。
“风符。”
风符闻言一顿,立刻回步赶到床畔:“宗主?”
萧放刀双目合闭,面色平静,任苍梧施针用刀也无痛色,只是因卧床之故,声音不及往日果断:“你来此途中,可曾见到玄鉴踪迹?”
“玄鉴……她不是与你们同行么?”
“那便是没有了?”
“嗯,我没有她的消息。”
萧放刀嗓音渐冷:“这便是我答应留在敛意的原因。你、俞中素、周渠,千里之外不应出现之人全都到了,唯独缺了本就在西雍的玄鉴与其所领的一行弟子。”
风符也觉察到事态有异,不由紧张道:“怎会如此?”
“若我不曾会错何至幽的意思,玄鉴应当就在庄内。你轻功上佳,可趁今夜稍加打探,但不必逞强。”
“好。”风符抱拳一礼,“我这便去,宗主要好生休息。”
“嗯。”
……
苍梧用过药后叮嘱几句就回去了,水涟亦不便久留,与之前后离开。
萧放刀见床侧之人如灯下鬼影般僵立原地,心中稍戚,开口道:“你今夜去另一屋睡吧。”
许垂露动也不动:“不去。”
“你在此处,我睡不着。”
许垂露反驳道:“我不在这里,你也是睡不着的。”
“……”萧放刀妥协一叹,“你究竟想要如何?”
许垂露屈身坐在床沿,紧紧盯着那张过分清晰的面孔:“我想要看着你。”
萧放刀似乎想起什么,登时把头侧向一边:“没什么可看的。”
“你之前说你也这样看过我,如今正好是我讨还的时候。”
“你……随你。”
萧放刀无可奈何,只得阖目佯睡。
半晌,她觉察到身侧被褥扯动,床板微颤,还隐隐伴有压抑的抽噎声。
她睁眼一看,果见许垂露把脸埋在被子里,不知是在……好罢,这般情形,只能是在哭了。
然而萧放刀不明白她因何而泣,若是为自己,明明此前都无甚反应,若是为别的,许垂露又非感情用事或敏感易泣之人,实在不知能有什么缘故引她如此。
“你怎么了?”
这绝不是什么好的安慰之语,却是萧放刀最真切不过的关怀。
“有鬼……”
许垂露的哭声闷在蓬软的棉花里,显得细微而脆弱,令再荒唐的答案都变得真心实意。
萧放刀显然也料不到原因竟是这个,她所接触的人中,哪怕是三岁孩童也不会因此哭泣,但许垂露毕竟非比寻常,也许这间屋子里真有什么让她忌怕之物。
她搜肠刮肚,把那句干瘪的宽慰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语气道出:“世上没有鬼。”
这话显然无甚效果。
许垂露不仅未曾停止啜泣,哭声中甚至还掺进了一丝绝望。
……
是她心里有鬼!
母爱变质来得太突然,她不允许自己有这种道德沦丧的念头!